[近期更新]食色杏也

更新时间:2022-10-27 06:18:15 来源:互联网 作者:网友网民

[近期更新]食色杏也

楔子

*

大唐贞观四年,长安城迎来了第一批遣唐使。

四十年后,遣唐使递国书,称:“稍习夏言,恶倭名,更号日本。”

自此,日本与大唐的交流愈发密切。一艘艘海船载满了使官、学者、工匠、画师、乐人、僧人,从大坂扬帆,乘着夏天的季风越过东海,千里迢迢奔赴长安,见证天朝上国的富庶与丰足。

他们潜心钻研各类典藏,将长安与洛阳最时新的工技、书籍与服饰带回日本,善加学习。

他们在国子监读书、在酒肆吟诗、在朝野为官,日子过的舒适又惬意。

好光景一直持续到天宝十四年。

第十一批遣唐使,惨遇历史上的那一场 “安史之乱”。

*

长安失守,叛军肆意掳掠,皇城岌岌可危。

同众多受难百姓与官吏一样,大部分滞留长安的日本遣唐使都没能躲过这场腥风血雨。

侥幸活下来的孩子们嘤嘤哭泣,无枝可依。

*

在那段兵荒马乱的岁月,葵屋收养下许多遣唐使遗孤。

葵屋是座东瀛花楼,一枝独秀。

它盛产花魁,曾以美食美色名噪长安。直到八年动荡结束、新帝登基,葵屋依然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。

我们的故事,就从这里开始——

第一章

长安城,三月天,桃花灼灼,春衫薄。

一群丽人笑着闹着,折断桃枝,踮起脚尖,拿红丝线把它装饰在大门上。

这里是葵屋,东瀛花楼。

据屋主说,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,奈良平城京就会遍插桃枝,为年轻的女孩子举办女儿节,借此祈求一生的幸福与爱情早日降临。

“杏子,奈良很远么?”一名俏丽侍女往鬓角插上桃花,憧憬着故乡三月间的盛事。

“当然了。”吾池杏子肯定地点点头,答道:“奈良可是个比爱情还遥远的地方。”

侍女嘻嘻哈哈拿团扇去拍她:“喂,人家问奈良,你怎么扯到爱情上。杏子,莫非你思春了?瞧瞧你手中的那一大捧桃花……”

听到“思春”二字,杏子笑弯了眼角,躲开团扇,挥着桃枝说:“我没思春,京兆府的那位法曹才‘思春’。你们小心哦,背后乱喊法曹大人的名字说坏话,可是要被丢进狱里去的。”

“哈哈,那位思春君。”周围的侍女全都捂嘴笑起来。

*

说起“那位思春君”,几乎是半个长安城都知道的一桩趣闻。

不为别的,只因他姓薛,名“思春”。

薛思春时年二十一,在京兆府里担任法曹一职。

无论如何都应该绷着脸、严肃又冷峻去审犯人的法曹,名字竟唤作“思春”?!此事一经传开,顿时成为茶余饭后最受欢迎的闲谈。

听闻大堂之上,两旁的衙役亮嗓子高喊“威——武——”京兆府的法曹大摇大摆端坐正中,惊堂木“啪”的一拍,要多威风有多威风。

尔后薛思春薛法曹开口就是一句:“本官思春,下跪何人?”

……为了一证真假,京兆府差点儿被赶来看热闹的老百姓围的水泄不通。

这场景还被东市的杂耍班子编了出来,时不时演上一回:爬竿艺人噌噌攀到竿头,随着竹竿左右摇摆,与搭档学着各地方言,一起耍宝念台本:

“本官……思春……”

“大人,俺就顺手偷了个烧饼,您饶了俺吧!俺宁愿挨棍子,也不想献出俺家小菊花!”

“本官并非思春,本官是薛思春。”

“啥?学思春?生手?这更不行咧!”

笑一笑,十年少啊!连京兆府的同僚们也常常拿薛法曹来开涮。胡诌成一段话,凑成“京兆府开门六件事”:

征兵、修仓、收税银;

升堂、审案、笑法曹。

薛思春对这事从来一笑了之,不往心里去。以至于“笑法曹”终于成了京兆府最日常的公务之一,大吏小吏瞧见法曹,总要打趣两句“今日思春否?”

摊上个如此不正经的名字,的确有点儿倒霉,但薛思春从没考虑过改名。

唉,谁让他爹爹叫薛思,他娘亲叫柳春娘……

作为薛思和柳春娘的骨血,他一生下来,他爹就为他取名“薛思春”,寓意很深远,动机很自私:“儿啊,爹深爱你娘,万一爹早早撒手西去了,你就是我留给她的全部遗言。”

薛老爹对他寄予厚望,悉心栽培,期待教导出个文武双全的儿子来,好光耀门楣。

薛思春从小就争气。别的娃娃还在握笔杆学写“天、地、人、大”时,他已经认得 “饕餮”这么复杂的字了。

弱冠之前,小薛过得一帆风顺。

七岁拜师习武,十岁由姨父贺博士提早领进国子监,抱上厚厚一摞书,搬着个小胡凳坐在桌边旁听。长安战乱的那几年,举家到乡下避难,父母特地延请名师坐馆授课,一天课业也不曾耽误。薛思春长到十九岁,不但身手矫健,精通律算二学,还练出了过目不忘的好记性,果真是一表人才,上马能搭弓射箭,下马能倒背如流。

有儿如此,直叫薛老爹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为儿子选个怎样的媳妇。小薛对娶亲的事兴致缺缺,他太忙了,忙着读书、忙着练刀、忙着充当家里的小账房,还得忙着备考。

二十岁,薛思春稳稳考中功名,直接当上七品法曹。

薛法曹当差办事干净利落,勘察案子心思缜密。兼吃苦耐劳,精力极旺,京兆府内搬桌子挪柜子这些小事他一人全包了。平日里猎到黄兔獐子等野味也乐意分给旁人,深得一众同僚喜爱。

法曹的品阶虽不高,京兆府却是积攒资历的好位置,只待历练三四年,升迁到刑部易如反掌。熬上小半辈子,自能熬成股肱重臣。

也许人生的前二十年太顺利,耗光了小薛这辈子所有的好运气。

自从入职京兆府,他就开始遭遇霉运。名字先搁下,爹妈给的,没办法,思春就思春呗。可是,当上法曹一年来那些莫名其妙的倒霉事……唉,不提也罢。

总之,人要是倒了霉,喝口凉水都塞牙。

*

此刻,薛思春正立在葵屋门外,面无表情地听旁人笑称他为“饥渴的思春君”。

薛思春按了按刀,从京兆府常服出来,忙到现在还没吃饭,的确有些饥渴。

他面前的几名葵屋女子巧笑倩兮,还在继续叽咕有关于“思春君”的各种民间流言蜚语和小道消息:“波斯邸的人说,思春君去酒肆都要挑选远离胡姬的座位。饥渴的思春君为什么还没婚娶呢?我猜呀,他是个断袖……”

此说法不新奇,半年前就有了。薛思春想。

她们笑一阵又说一阵,津津乐道:“哈哈,听说他周岁的时候,抓周抓到春宫图,怪不得叫思春君。大唐人好奇怪呀,如果抓到玉乌龟佩饰什么的,名字岂不是成了‘乌龟’君?”

此说法有误差,薛思春想。虽然他老爹私底下开了间画铺卖春宫,但他娘说,抓周抓到的是只小獬豸,战国古物,执法兽。

“哎,来客人了。”杏子一扭头,看到门前有位高大郎君。

她忙上前两步,弯腰行礼:“您快请进,葵屋恭候大驾。”

薛思春亮出一纸公文,公事公办:“我是京兆府司法的法曹,奉命前来查案。此乃官府文书,本法曹有权搜查整个葵屋,并且有权带走任何人。”

京、京兆府?京兆府的法曹?

那不就是她们热烈谈论着的“思春君”?!

这位薛法曹立在葵屋外面多久了?有没有听到她们在笑他……最重要的是,对方手里握着刀!如果他不开心了,随手杀掉几个奴婢也无关紧要吧?门口摘桃花的侍女们纷纷低下头,小步小步向后退。天啊,光想想就可怕,哪儿还敢上前赔礼道歉。

“谁是管事?”薛法曹收起令纸,扫一眼面前这些花容失色的小娘子们。

无人答话。别人都退到了后面,只剩下杏子一人原地未动。

“带我见你们屋主。”薛法曹指向杏子。

“请随我来。”杏子再次弯腰,把薛法曹领进葵屋。

葵屋很清雅。鹅卵石小径两旁栽满竹子,满眼碧色。待绕过竹丛,又有桃李棠桐等树,树下摆着石桌石凳,花香熏人,最宜小酌。

薛法曹一路仔细留意,有些女子腰间系着宽锦带,作日本装束。有些女子则是齐胸襦裙,跟长安娘子们打扮相同。

日本学大唐久矣,这间花楼也没什么特别稀奇的地方。

杏子不停地行礼致歉:“对不起,在门口怠慢您了。她们只是侍女,没有待客的资格,因此逡巡不前。还请您多多包涵。”

薛法曹瞥见她眼底并无惊恐,气息匀称,怀中的桃枝齐拢得齐整,一枝不乱。

如果葵屋待客的女子都如她这般沉稳难察神色,法曹的活儿可就不好干了。薛法曹皱眉,他更喜欢那些犯人们惊慌失措,不打就招。

薛法曹停下脚步,板起脸,沉声道:“你们在门口取笑我的名字,本法曹没聋。”

“取笑朝廷命官,该当何罪?”薛法曹把他的横刀往外拔了拔,官威渐重。

拿刀吓唬,为何还不见她瑟瑟发抖求饶?

杏子反而抬起头,乌黑双眸直望向薛法曹。刚才在门口,他分明一幅毫不介意的样子啊!

杏子与尚在习艺期的小侍女不同。杏子已经满十五岁,只等过完女儿节,就能正式挂上花牌了。待客之道,她自然懂得。

客人发怒,该想办法化解怒气。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,何谈努力当花魁?当不上花魁,何谈攒银子赎身?没有大笔资费,何谈回到东海那边寻找亲人?父母虽葬身安史之乱,她的爷爷奶奶和叔舅亲戚们总还有人活着。

杏子展颜,冲他甜甜一笑:“思春君。”

笑的勾魂摄魄,唤的糯软甜腻。

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唤他。或者说,思春二字,似乎从来没如此动听过。

然而薛法曹面上依旧毫无表情。身为法曹,不动声色是个必须要养成的好习惯。

杏子垂眸,甜笑功力还不够?那再换个别的法子。她的睫毛投下哀愁的淡影,怀中的桃枝簌簌而颤,可怜兮兮轻声说道:“思春君,您在生气么?”

“杏子曾经听屋主说,奈良城里住着位富商,他十分仰慕大唐,家中一切摆设都来自长安。富商还改姓为范,并且为女儿取了个很美丽的名字,叫做婉。”

范婉……饭碗?薛法曹松开握刀的右手,笑了。

看来这世上有个倒霉名字的人还有很多,他薛思春没甚好抱怨的。

“带路。”薛法曹决定先不计较那些小丫头们的过错。

“是。”杏子暗松一口气,俨然把他当作一次试习。将来迎客,应该不会太糟糕吧。

又转过一处假山,才拐进屋主的小院子。薛法曹只顾去看周围情形,没留神路边花枝上停了只大蜂。他个子高,花枝扫在额上,那蜂狠狠蜇了他一下。

树上粉瓣嫩叶乱颤,蜂蝶四处飞舞。

薛法曹无可奈何耸耸肩,额头生痛。呵,又倒霉了,挨蜇。

*

薛法曹带刀办案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葵屋,不断有人被屋主唤去问话。

说起来算不上什么大事,昨天鸿胪寺的张卿轮休,到外头逛了逛,结果不慎遗失鱼袋。鱼袋里自然没装半片能调兵遣将的鱼符,那东西不归鸿胪寺管。然而金银丢了也怪心痛的,张卿特地托京兆府替他寻物。

“反正不关我们的事。”未挂牌的侍女们一起拎水去浇花,免不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几句。杏子悄悄跟她的闺蜜咬耳朵:“……叮当,那个思春君,有可能真是断袖!我冲他笑,笑得桃花上的蝴蝶都飞过来了,他连看都不看一眼。”

“杏子,你今天没涂胭脂,或许魅力不够。”工藤叮当也悄悄说:“待会儿盛装打扮,再笑一次试试……”

“不是胭脂的问题。”杏子摇头,拍手喊不远处修剪花枝的昆仑奴:“瓦当,过来。”

昆仑奴黑塔似的,憨头憨脑大步跑到她们面前。

“咳,叮当,你瞧着。”杏子拍拍两腮,摆出个灿然耀目的微笑。

昆仑奴痴痴怔住,不由看呆了,手里拿的铁剪子直坠到地上,砸在脚背也觉不出一丝痛。

“思春君确为断袖无疑。”杏子与叮当异口同声得出结论。

杏子捡起剪子递给昆仑奴,在他面前晃了晃小手:“瓦当,别呆啦!我去端和果子,该给姐姐们的房间送点心了,回见。”

和果子,葵屋里美味的日式点心,小巧精致。杏子轻轻推开障子门,把和果子递给屋内的侍女。她偷偷往里看一眼,思春君还在。那位官员的小荷包似乎已经被姐姐们找到了。

薛法曹从托盘内拿起张卿的鱼袋,钱财分毫不差。

官吏丢失鱼袋,这是今年的第三起。不过,官吏丢失猫狗,今年已经有十来件了。唉,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往京兆府扔。

屋主笑吟吟奉上一碟和果子:“薛法曹,您请用。”

“公务在身,不便久留,告辞。”额头上顶着蜂蜇的大包,实在不宜久留啊。

他收好鱼袋,暗自琢磨。

鸿胪寺官吏丢失鱼袋,这是今年的第三起。

第二章

送走薛法曹,葵屋的屋主挥手遣散众侍女,单独留下吾池杏子。

“您有什么吩咐吗?”杏子规矩跪坐在一旁,伏低身子,心里想着,大概要谈一谈挂花牌的事情了吧,早晚就在这几天。

“杏子,抬起头来,让我仔细看看你。”她和颜悦色,命杏子坐近些。

杏子端正挺直小腰,视线对上这位迟暮美人。屋主保养的很好,面上敷着淡淡的粉,额心贴了时新花钿,斜倚美人靠。

有这样一种女人,妆容永远精致,微笑永远适宜,禀性永远沉稳,她们二十岁像三十岁,四五十岁还像三十岁,岁月似乎一直停在那里。

葵屋的屋主佐竹氏,永远三十岁的女人。

“杏子,你已经及笄,将来有何打算?”屋主从袖中取出薄薄一张纸,放在杏子面前:“账房新算出来的单子。养育你九年所费花销,外加一点利钱。”

杏子忙行大礼:“蝼蚁之命,这些年承蒙您的照顾。”

屋主一手托腮,不急不缓地向杏子抱怨着世道:“最近银子贬得厉害,听说其它几个州县连小包盐巴都涨到了三十文,乡人纷纷抢着去买来屯在家中。米价就更别提了,一石米简直比开元年间贵上三百倍。”

杏子点头表示了然,这位三十岁的女人需要积攒些脂粉钱。她捧起那张脆薄竹纸,看也没看密密麻麻的明细帐目,目光爽快地落在最左边。

吾池杏子,欠一百九十万贯。

如果是思春君那样的官吏,俸禄不过四五万贯,要四十年才能攒够。杏子默默估算了一下一百九十万贯到底是多少钱,心里有点儿发寒。

屋主见惯了,知她在想些什么心事,笑着说:“别害怕,这只不过是四位美婢的市价而已。那些养了上千奴仆的府邸,根本不会在乎花一百九十万贯买个美姬。”

卖入侯门为姬妾,或者留在葵屋慢慢还。这一笔债,总有法子了结。屋主决不做亏本的生意。

杏子小心折起竹纸,拜道:“愿留在葵屋。杏子已经准备好了,十四等技艺一样也没缺。杏子会努力迎客,早日当上花魁多赚银钱,早日偿清您的收养之恩。”

“那样很辛苦。” 屋主提醒她:“不如寻座府邸为妾,锦衣玉食无忧无虑。杏子,你看葵屋这些年离开的女孩子,她们在长安过得很舒服。”

“那样便成了笼中鸟,一辈子都飞不到杏子想去的地方。”杏子报以微笑。她有梦要追逐,岂会轻易自卖为妾,失了自由。

屋主不再多言。人各有志,且随她们的心意去。

“一切都拜托您了,佐竹桑。”杏子站起来,退到门边。她学着花魁那样,优雅地探足,趿上她的木屐,理平衣衫。

屋主佐竹氏轻叹,伸手往熏炉内添上几块香饼。年轻人呵,总是如此有朝气,不畏艰难险阻,不怕头破血流。飞到想去的地方?许多年以前,她的丈夫想尽一切办法往长安飞。可如今呢……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寡居在这异乡了。

“佐竹桑,请给我的花牌绘上杏花吧!”

障子门被杏子重新推开一条缝隙,她露出半边脸蛋,冲屋主笑道:“佐竹桑,如果杏子能够成为花魁,您也会为我举办盛大的花魁游街仪式,对么?”

“杏子,如果你想高屐游街,首先应该唤我妈妈桑。”屋主左右晃了晃食指。

“佐竹桑比较好听嘛!”杏子歪头笑笑,同屋主告别,提起裙裾跑回后院去。木屐踩在石板路上,踏踏作响。

她干脆迈着小碎步踏出一支《踏谣娘》来:

“野花随风飘摆,好像是在倾诉衷肠;绿草凄凄抖动,无尽的缠绵依恋。初绿的柳枝坠入幽幽碧水,搅乱了芳心柔情荡漾……”

教导歌舞的李大娘说,它曾是大明宫里经久不衰的节目。

杏子一路踏舞,看到工藤叮当在打扫庭院,奔过去绕着她继续跳踏谣娘:“……现在终于锦衣还乡,又遇到这故里的春天。看这一江春水,看这满溪桃花。”

“吾池杏子!干了半天活了还跳‘踏谣娘’,你不累吗?!小心,别踏乱了我刚刚拢到一处的杂草。”叮当挥挥竹扫帚,摆出架势要撵她。

杏子两拳虚握,举起来装作猫爪,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,边晃边笑着说:“我的招财猫啊你快来吧!杏子要挂花牌了,杏子要赚银子了,杏子要衣锦还乡去探望故里的春天了!看那一江春水,看那满城樱花……”

“叮当,屋主已经跟我议定挂花牌的日子。”杏子心情不坏。

“你……真的要去伺候那些猥琐的男人们么?”叮当低下头,踢开一粒石子。她顿了顿,说:“杏子,何必要习满技艺。像我一样作个笨笨的侍女吧,累虽累一些,至少比地上这些残破不堪的落花好许多。”

杏子拉着她的手,小声说:“喂,笨笨的侍女工藤叮当,你知道吗?一位高明的花魁可从来不去伺候男人。”

“嗯?”叮当满眼疑惑。

“嗯!只要她善舞长袖,男人们会争先恐后去伺候花魁。我偷偷地观察过琉川芽美花魁,她待客非常高明,每次只需要端上和果子,清歌一曲。哦,还有,夜子花魁也很厉害。叮当你别太担心,我好好向姐姐们学习。”

葵屋有前辈姐姐可供请教。杏子拍拍胸脯,说:“有句话叫做胸中有竹林一定会成功。我觉得,我胸中已经拱出一小片竹笋,或许能行。”

叮当“扑哧”一声笑了:“什么胸中有竹林啊,那叫胸有成竹。”

“反正都是一样的意思嘛。唉,你这个笨笨的侍女,别总揭穿人家。”杏子取过扫帚,帮她扫地:“总之,哪怕胸中没有竹林、只有把竹枝扎的扫帚,它也能扫出一条道路。”

话虽这样说出去安慰好朋友,杏子心里却并没多少底。

*

春光宜赏,怎奈公门事多。

“只见日影长,不见公文少,两眼一睁,忙到吹灯……唉,忙啊!”京兆尹理好一叠文书,站起来伸伸腰。

他推开窗户,正瞧见手下薛法曹在拴马。

“薛思春,寻一趟鱼袋费时这许久?莫不是你半路思起春来,折桃花去了?哈,人不风流枉少年,小薛,折到几枝呀?”京兆尹凭窗招手,同薛法曹打个招唿。

薛法曹走到窗边,拱拱手,正色道:“府尹,属下又往鸿胪寺跑了一趟。”

“鸿胪寺有没有送你几袋子番使进贡的特产以示感谢?小薛你别说了,本官猜出来了,他们一毛不拔对不对?”京兆尹咬牙切齿:“仗着会说几句番国鸟语,屡次爬到咱京兆府头上来耍威风。辛辛苦苦帮他们忙找鱼袋,干完活连俩大铜板都不肯给。小薛,下次只还鱼袋,别还金银。咱俩六四开,我拿六成,你分四成。”

“不敢不敢,头儿九成,属下一成即可。”薛法曹耐心听完了府尹的牢骚。

京兆尹闻言大悦,击掌道:“小薛,你不愧是久经考验的称职法曹,如此甚好。”

薛法曹随即禀明他这一趟差事的收获。一月,鸿胪寺遗失鱼袋,在酒肆找回来了。二月,鸿胪寺遗失鱼袋,四处找不着,换了个新的。三月,鸿胪寺又遗失个鱼袋,从葵屋寻到的。

“属下此去鸿胪寺,同三位失主仔细聊过。鱼袋无故丢失的当天,他们均与葵屋女子有往来。”薛法曹把那些细枝末节一并跟京兆尹说了,他觉得三桩事都跟葵屋沾点儿关系,有疑点。

京兆尹抚须,沉吟片刻,问薛法曹:“三人召的同一个小娘子陪酒?”

“每次召好几个小娘子一起伺候吃喝。如果加上葵屋打扇斟酒的侍女丫环,数都数不过来。”薛法曹请示:“府尹,是否彻查葵屋?”

京兆尹摇头。又不是兵部鱼袋失窃,京兆府没必要太费心管别人的事。他瞧瞧日头快要往西坠,立在门口喊齐众人,大手一挥,慷慨说道:“今天辛苦了,我请客,犒劳犒劳诸位!选家酒肆,咱们去大撮一顿!”

“头儿,您上回说大撮一顿,结果……”一名胖吏揉揉肚子,哭丧着脸抱怨:“结果左选右选,选了个小摊子,大撮馄饨。”

“馄饨也就罢了,您还专点素馅的!”

京兆尹负手走在前面,叹道:“唉,刘户曹,这话说的可就辜负了本官的一片苦心呐!你看看薛法曹的身板,再看看你那将军肚……”

“头儿,俺能跟薛法曹比么?他司法,俺司户,他年轻力壮的,整天跑来跑去办案子,俺整天坐在衙门里誊抄户籍,这全是坐出来的小肚腩。”刘户曹拍拍肚子,两眼直朝街边的胡姬酒肆张望。“那家店胡姬模样不错,正宗金发。”

京兆尹没停脚步,彻底绝了他们进酒肆的念想:“须知鸡鸭鱼肉吃太多,身材走了样儿,会被那帮子御史数落咱们京兆府不够清廉。”

“所以今天还是野菜馄饨?”一群人登时迈不开腿。

“非也,非也。”京兆尹颠颠荷包,大笑道:“今天不吃本土馄饨,也不看胡姬跳舞。本官带你们尝尝日本风味。走,去葵屋!”

第三章

所谓花楼,大门朝南开,没钱别进来。

闻得葵屋有三绝,盘中的美食绝对不厌精,花魁的美色绝对能倾城,客人的银钱绝对不够用。莫说荷包里的银子不够用,搬座金山银山也嫌少啊。京兆尹一说要在葵屋请客,刘户曹立马停止抱怨,忙打开扇子为他扇风:“头儿,您真够意思!”

七碟“日本风味”摆在了桌上。

掀开盐渍樱叶,饭团躺在正中,旁边配着梅酒。白米粒被捏成丸子大小,覆上一小片新鲜鱼脍,盘沿点缀着樱桃。红白绿三色,美则美矣,就是有点儿太过于小巧玲珑。

不够一口吞的。

京兆府的一群官吏们愣了片刻,不约而同盯住京兆尹,在沉默中爆发了:“头儿!这就是全部的饭菜?”

京兆尹端起梅酒,清清嗓子,举杯道:“这就是全部了,诸位所看到的每一粒米都清香无比,好好品味吧。葵屋盐渍樱叶可是长安独一份,别处买不到。来,为咱们京兆府清廉为公的好名声共饮此杯。”

他手下六司的六位官吏挟起树叶,面面相觑。

“果然不能指望什么‘大撮一顿’……”刘户曹惆怅地抿了一口梅酒,叹道:“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。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,我不该抱怨馄饨……如果不抱怨京兆尹请客不够大方,咱们也不会到葵屋来,如果不到葵屋来,随便找个小摊点上几碗馄饨多好,至少喝汤能喝到肚儿滚圆。”

说时迟,那时快。

还没等刘户曹啰嗦完,只见席间的几位同僚手起筷子落,眨眼间碗碟四大皆空。

众人把那些饭团子连鱼带树叶囫囵咽下去,继而一致扭头望向京兆尹。

那眼神,堪比怨妇。

京兆尹细细嚼着米粒,旁若无人似的慢慢吃完了他那一份。他接过侍女递来的巾子擦净嘴角,摇头道:“别看了,本官点不起别的菜。银子总共就这么多,花完了。”

“一锭、两锭、三锭!”

三锭官银被刘户曹从京兆尹的荷包里扒拉出来,一枚一枚摆在桌上。

钱还没花完,证据确凿。

刘户曹学着同僚仓曹平日查帐的模样,跟抓住偷税漏税的奸商一样,仔细抚摸那些宝贝银子,痛心疾首、声泪俱下:“府尹!您这是在蔑视六司的本职工作!咱们京兆府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查帐收银子!”

六双眼睛齐刷刷喷出了火,恨不得用目光把京兆尹烧成烤全羊。

“来人呐,上菜,上肉菜!”刘户曹毫不客气地要把那三锭银子充公。他唤来屋角捧酒旋子的侍女:“再给府尹大人来一份咸树叶裹糯米团,俺们其它六个人吃肉!只管捡着贵的往上端,甭替俺们省银子。”

京兆尹忙喊停,捂住钱袋压低声音说:“诸位,这是福利银子,另有妙用……可不能糟蹋在几盘子菜上头……”

话才说了一半,薛法曹摆手打断他:“头儿,你们福利吧,我吃饱了,先回家。”京兆尹特地带他们来葵屋,肯定不单单是为了吃几碟饭团,多半与调查葵屋有关。而“留宿过夜,牺牲色相套口供”这种勾当,薛法曹断然不肯答应。

“明天京兆府见。”薛法曹拿起他的横刀。

言下之意,现在不属于公务时辰。

鸿胪寺那档子事,该报告的都报告了,上头爱怎么彻查就怎么彻查,今夜他不参与。薛法曹朝左右同僚拱拱手,起身欲走。

“快拦住他!”京兆尹嘻嘻哈哈笑着说:“有福同享嘛,思春,正经关头上,你倒临阵脱逃了?喝杯小酒又不碍事,留下。你若走,我就不请客了,没劲。”

包括京兆尹在内,六双眼睛齐刷刷冲薛思春勐抛刀子。

京兆尹的眼神在说:“小薛,本官好不容易寻到个办案的借口把这笔花销归入公帐中,借此机会吃喝玩乐一回。你身为法曹,敢偷懒?你要是走了,我让登记户籍的刘笔杆子去查葵屋跟鸿胪寺的干系?”

户曹、功曹、士曹、仓曹、兵曹五位同僚,纷纷甩来冰冷的目光,鄙视这位浮名在外的法曹:“薛法曹,就算你真是个断袖,也别拖累俺们享受福利啊!”

众怒难犯,薛法曹只得重新坐下。

唉,所谓同僚,说白了就是必须得“同流合污的官僚”。

*

银子奉上,花牌摘下。

京兆尹笑眯眯,怀拥美人而去,留下一句:“小薛,多点几位,别心疼银子!不够用就先赊上,月底从府里拨。”

薛法曹僵着个脸,把所剩的花牌全都取了过来。

同僚们享乐,他干活。

负责接待客人的簪花小子一看,哎呦,大主顾!这位恩客连摘五张花牌,明摆着端足了架势要开群芳会。他忙哈腰上前推荐:“葵屋还有几位马上就要挂花牌的娘子,全都比桃花还美丽。她们已经可以为客人表演歌舞了。您再选几个?”

“不必挑选,全点了,一个一个依次送进来。屋子在哪里?”薛法曹将花牌扔给那人,心里默算时辰。这些葵屋姑娘全都盘问一遭,至少得熬到后半夜。

但愿能打听到有用的消息。

“您请这边走。”一名仆役为他引路,另一名仆役则去通知那些被挑中的女孩子们。莲灯高举,穿花度柳,夜色中的葵屋笙歌阵阵。

薛法曹进屋前照旧扫了两眼四周情景:隔壁纸窗上隐约可见绰绰舞影,小径旁边芳草如茵,阶前植有两株六尺高的海棠,夜里花已睡去。除此之外,这地方再没别的高树。

干法曹这一行,容易落下个通病。比如说,见了树,老爱惦记人家树上头有没有趴着小偷小强盗。见了脚印,老爱琢磨这是男的女的老的幼的。见了财主,老爱琢磨他会被第几房小妾给谋财害命。

别人看山是山,法曹看山是“利于剪径、劫车、绑架之案件频发地”;别人看水是水,法曹看水是“利于凿舟、溺水、跳河之案件频发地”。

总之,在外人眼中,法曹偶尔会显得神经兮兮。

借着灯笼的光亮,神经兮兮的薛法曹还瞧出台阶上有几块白。

咦?一路走来,别处很干净,独独这里惊现白痕与众不同。难道……

薛法曹弯腰细瞅,是鸟粪。

他抬头,屋檐上卧了一排白鸽子灰鸽子。

屋廊下面挂着圆脑袋布娃娃,唐人唤它扫晴娘,在麦收季节用它来祈求风和日丽。薛法曹因见葵屋的扫晴娘由白布绕成,跟他常见的红袄绿裤扫晴娘不同,遂伸手摘下布娃娃,笑问:“你们日本人也信扫晴娘?挂错了,该为它裁红衣。”

“或许是扫晴娘扫走雨水,摘下了白云,才做成这件白衣裳。”障门被拉出一条窄缝,杏子低着头做个请的姿势:“吾池杏子恭候多时,请进来吧。”

她特地贿赂了报信的仆役,求得这个头筹机会,想先赚些钱。若排在后面,只怕客人的赏银都被姐姐们榨得一干二净了。

薛法曹认出门后那位姑娘,边上台阶边喊:“杏子?”

“思春君?”杏子闻声抬起头,也认出了这名法曹。

引路的仆役将莲灯高高挂在屋前,行礼退下去了。杏子的好朋友工藤叮当拖着扫把站在不远处,同护院兼花匠瓦当一起默默注视。这毕竟是杏子的首次试接客。

叮当小声嘱咐瓦当:“万一杏子遭非礼,我们就冲进去!扫帚打,花铲砸!”

瓦当点点头,顺手摘下片柳叶放在唇间。若不是腰里缠了条月白色的带子,他这个昆仑黑奴隐在夜色中根本辨不出身形。

不知哪只鸟咕咕叫了两声,惊起鸽子们的甜梦。

屋檐上扑棱棱一阵喧腾,十几只鸽子绕圈盘旋在海棠树上方。

“咕——咕——”

细小的白色绒毛翩然飘落。

杏子眼中神色一变。

她双手推开障子门,顾不得穿木屐,赤脚匆匆奔出屋子。杏子远远的就伸出胳膊,想把薛法曹拉进屋里:“思春君,快进来。”

这动作在薛法曹眼中,跟寻常楼馆的小娘子拉客没甚两样。

“停在那里,别碰我。”薛法曹倒退两步。

下一刻,鸽子们全都停在了那里,薛法曹的脑袋顶。

再下一刻,鸟粪从天而降。

一只飞走又一只飞过,鸽子们跟吃了巴豆似的,噼里啪啦泻个痛快。稀的、稠的、坨状的鸽子排泄物接二连三坠落在薛法曹幞头和肩膀上,腥臭难闻。

“思春君……”杏子沮丧不已。腌趱成这样,思春君肯定觉得晦气,哪儿来的兴趣继续逛花楼啊。更何况城中已经宵禁,如果他回家沐浴更衣,今夜再也不会到葵屋点花牌送银子了。唉,原本想小小敲诈思春君一笔赏钱攒起来的。

她朝丈余外的那个黑影的方向嗔责几眼,怨他坏了自己的好事。可恶,可恨,可气,怎么能擅自作出这样的事情呢?!思春君可是她今夜的财神。

“您还好么?”杏子立在台阶上,咬着下唇,下定决心宁可做些牺牲也要试试能不能挽留住这位客人:“我这就唤人烧水抬澡盆,伺候您洗去秽物。”

薛法曹镇定自若,淡然挥挥衣袖,甩下三五根鸽毛。

“童子尿,长寿药。鸽子屎,百病治。”薛法曹扔了幞巾,头也没抬,直接忽视了这群害他再次倒霉的鸽子。

唉,人要是倒了霉啊,连寻花问柳都落鸟屎。

薛法曹很看得开,横竖不是头一遭倒霉。他抬腿往杏子那边走,边走边解衣带:“进去吧,我没事,咱们继续。”

“您真的不要紧吗?”杏子跑到他身边,递上手帕。

薛法曹想说不要紧,但他的肚子却“咕噜噜”叫起来。

那点儿小饭团子着实太小,而他的霉运又着实正旺,逛个花楼不但被蜂蜇、被鸽子欺、还在小娘子面前腹饥出糗。薛法曹不好意思地按住胃部,讪笑道:“我们赶紧进屋做正经事,时辰耽误不得。”

赶紧问完话,他赶紧回家去吃一顿饱饭。

“噗,饿着肚子怎好欣赏歌舞。”杏子掩口笑了,冲不远处挥挥帕子:“叮当,别躲了,上点心,取些串丸子。”

叮当怏怏的,把扫帚扔给昆仑奴,抄近道去厨房。

薛法曹往叮当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,昆仑奴忙低头。看样子那昆仑奴是葵屋为了提防逃婢和滋事客人,养下的打手。人长得挺结实,挺黑。薛法曹解尽衣带,将脏了的绸衫脱下来,揉作一团扔在走廊。

自己倒霉,怎好意思拿脏衣污了别人的坐席。薛法曹一向很讲公德心。

杏子脸上浮出两朵红云,含羞把这位身着白中衣、青裈裤的客人领进屋中。

第四章

茉莉花供在矮腿案上,室内幽香萦绕。

叮当拎来食盒,她想留在屋门口保驾护航。薛法曹是个断袖,却来逛花楼,没准儿此君为人比外面传言的还不堪。

叮当很担心杏子,探头探脑往里窥,却被杏子拼命使眼色撵了出去。

早晚都得接客,拿一位断袖法曹来练练手不算什么坏事。

杏子欣欣然掀开漆盖,奉上整盘竹签串起来的糯米粉团子,笑道:“这些串团子很简陋,是我们作下人的夜宵。杏子本该为您准备更精美的和果子才对。但……”

她指指薛思春“咕噜咕噜”不停叫唤的肚子,饿成这样,那种华而不实的和果子恐怕根本不能满足思春君可怜的胃。

杏子斟满一盅梅酒,递给思春君,满口夸赞她的串团子:“我们日本奈良有句俗话,说的正是串团子和赏樱花。”

“比起花,团子更好。”

樱花虽浪漫,糯米团却能让人吃饱。很俗的一句俗话。

葵屋是个既有樱花又有糯米团子的地方。

待客人要风花雪月、要如樱花般浪漫。待自己,则需要像团子一样实际,各自做最实在的打算。

例如吾池杏子,她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赚银子,无关乎眼前这人是俊是丑,是宦官还是断袖。

“比起花,团子更好?”薛法曹坐定,念了两遍。

他驳道:“杏子,我们大唐长安也有句俗语,花开堪折直须折。因为花开有时,花谢有期,若不趁春光去赏花,就要等到来年了。团子常在,而花不会久开。比起团子,花更需要珍惜。”

他将那个白色的扫晴娘布娃娃放在杏子面前:“我掩在臂下,没弄脏。”

“思春君竟还有力气说上这么长的一段话么?”杏子接过晴天娃娃,乖巧笑道:“比起照看晴天娃娃,您的肚子更需要填饱。”

薛法曹从盘中拿起一串团子,咬在嘴里。糯米粉磨得粗糙,寡然无味。

杏子适时递上酸酸的青梅子浸的梅酒。薛思春也不客气,一口团子就上一口梅酒,大嚼起来。食不言,寝不语,他当下无话,把食盒内的糯米团子吃了个精光。

思春君还没饱吗?杏子陪坐一旁,悄悄咽了咽口水。

这可是她和叮当两个人的宵夜。

不过,杏子一点儿都不心疼。她眼中神采奕奕,默默记着数。吃吧,全都是银子啊!待会儿只说思春君点了这么多的和果子,叫叮当去厨房要。

然后端来的点心就归她们所有了。杏子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榨些钱财,能榨多少算多少。

比起团子,银子更好。

杏子边看着薛思春吃东西,边在心里拨拉自己的小算盘。借待客之名讨要来的精致点心,今晚先藏起来,明天和叮当、瓦当一人吃一枚和果子,剩下的偷偷托人拿到西市卖掉。

哦不,三个人分享一块点心就好了。和果子应当少吃几块,那样还能多卖几百钱攒起来。葵屋的花魁有时也会偷卖点心,杏子也想学她们那样赚些零花。积少成多嘛,总有一天能还清葵屋的债。

她正想得出神,冷不防一串团子伸到了自己面前。

“你说这是你们作下人的夜霄,我怎好独享。应当留一串给你。”看到她直咽口水的模样,薛法曹难免心生怜惜。他举着最后一支竹签,签上三颗糯团子。

这样粗糙淡寡的食物,若没有梅酒佐餐,嚼在嘴里跟白蜡一个味道。可是,对于这些葵屋为奴为婢的女子而言,串团子大概称得上美味了吧?或许她们平日所吃的饭菜更难下咽。

薛法曹不觉动了恻隐之心。他从裤带上解开荷包,摸出一把散钱放在桌旁。

“思春君,您真是一位好客人。”杏子顿时笑得比星光还璀璨,散钱也是钱!照这样陪他再坐一会儿,很有希望赚干净那个荷包里的银子。她取出腰间所佩折扇,笑问:“杏子无功不受禄,为您跳支舞助兴?”

薛法曹摆手道:“不必跳舞。我从没逛过葵屋,想听听你们这里的事情。你随便讲几件吧,什么都行。”他想探问清楚葵屋的根底。

薛法曹打算先聊些无关紧要的事,过一会儿再不动声色地提起鸿胪寺,慢慢打听。他今夜点了许多人,哪怕每人嘴里只说出一件有用的信息,也足够他推算清楚来龙去脉了。

杏子丝毫不觉意外。说白了,她们这些东瀛女子,跟酒肆卖酒的胡姬没什么区别。许多第一次逛葵屋的客人都爱问东问西。毕竟来日本花楼的男人们,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点猎奇的心理。

“思春君,您有没有兴趣听杏子讲串团子的故事?”吾池杏子眨眨眼。

他点头应允,自斟一杯梅酒。方才就着糯团子初饮此酒时,只觉青梅浸太多,有些酸牙。现在喝过几杯,倒习惯了,舌上也品出滋味来,一时有些喜欢。葵屋的名声果然不是虚传的。

杏子把竹签摆在白瓷碟子中央,一支竹签,串三枚糯米团,不多不少。

“喏,它们叫团子三兄弟。”折扇轻展,杏子为薛法曹扇去一阵香风。

那些糯米粉团子分别代表长男、次男、三男。

用长安话说,他们俗称大郎、二郎、三郎。据葵屋口口相传的习俗旧闻所言,曾经有这么三位兄弟,原本在临近大坂的小渔村里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。有一天,他们家不幸遇难了。

风浪卷走茅屋,海盗抢掠船只。他们三位兄弟被绑在了桅杆上,那情形就跟串团子一样。

海盗自然很坏,但是三兄弟没有向厄运低头。他们不畏艰辛,相互扶持,巧妙地利用陶罐碎片割断麻绳,历尽惊险,终于战胜了海盗。

“……哪怕捆起来丢进火堆里,他们也要紧紧依靠在一起。”杏子娓娓述道:“这就是团子三兄弟的故事。有些地方还会把团子串起来放到火上烤、涂一层蜜或者酱油,摆到神龛当供品。据说供品团子吃了以后可以祛除灾病。”

杏子说到这里,起身拍着手,轻轻哼起团子三兄弟的童谣来:

“串在竹签上的团子,团子

三个并排着的团子,团子

涂满咸酱汁的团子,团子

最上面的是老大,老大

最下面的是老三,老三

夹在中间的是老二,老二”

薛法曹原本正在打量吾池杏子,听她唱完这一句,他握酒杯的右手一抖,嘴角抽了。刚饮下的那口酒差点儿呛进嗓子去。

夹在中间的是老二……

这些日本小娘子到底懂不懂大唐话啊?半懂不懂就别捏着长安口音谱出东瀛调子来唱什么“夹在中间的是老二”,“老二”这词岂能随便乱说。

“杏子,先停一下。”薛法曹抚了抚自己的胸膛,顺好刚才那口气,把她叫到自己身边。

“您有何吩咐?杏子唱的不好听么?思春君不喜欢了……”她惴惴不安,低着头,唯恐没能投对薛思春的喜好,赚不来他荷包里的银子。

薛法曹和善地告知她:“杏子,以后别唱这一段,意思不太好。”

杏子扬起脸,迷茫又困惑:“可、可它是团子三兄弟的歌呀,不能没有三兄弟这一段。”

薛法曹略作思索,似乎“夹在中间的是二郎”这说法也不太妥当。他便勒令杏子将词改为“伯、仲、叔”三字,并解释道:“伯可以指长子,仲是次子,叔为三子。只许依照这个次序来唱,再别用旧词。”

咳,什么才叫泱泱大国?单看团子三兄弟的说法就知道了。薛法曹改完词,心情很不错,抬抬下巴,示意杏子继续唱下去。这丫头嗓音挺好,跟泉水似的,清冽甘甜。

杏子被思春君叫停了一次,再执扇愈发谨慎,小心逢迎。

她恋恋不舍地瞥着薛法曹腰间的荷包,启唇唱道:

“团子在柜中是软的,软的

一拿出来就变硬了,硬了……”

而薛法曹的脸已经黑了,黑了……

歌声弱下去,杏子自觉停住。她见思春君的脸色很难看,惟有识趣地闭上嘴,不敢再唱。杏子回想,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?自己没唱错呀,既没有破音,也没有跑调。

花魁姐姐明明教她说,待客时,这是首非常管用的曲子。

冬天见习期间,杏子曾亲眼目睹葵屋的姐姐们为客人表演团子三兄弟的小调,客人十分开心。为什么思春君一付快发火的凶样子?她忙陪笑脸,殷勤道:“思春君。”

“……你故意耍我。”薛法曹看她一眼,伸手把最后那串团子三兄弟拿过来,一口一个全部吃掉。吃完抹抹嘴,把桌角的散铜版一枚一枚重新装回荷包里。

这个吾池杏子,在他改了“老二团子”为“仲团子”之后,依旧唱什么“软了硬了”低俗不正经的靡靡之音,薛法曹不信她身在葵屋,一点儿人事都不知晓。老二或许情有可原,软了硬了这件事绝对是故意的。

薛法曹系好荷包带子,挥手说:“杏子,退下吧,唤下一位佳丽来见我。”

“思春君……”杏子看看孤零零的细竹签,片刻之前,她的夜宵团子还串在上面。再看看空荡荡的桌角,眨眼之前,她的赏钱还放在那里。现在,思春君要撵她走,要找别的姐妹消遣。白花花的银子可全都消失不见了。

鼻子一酸,她扯住他的袖口,哀求道:“杏子不知您在说些什么,您是贵客,我怎敢戏您。思春君!”

“若非戏耍我,你唱那些软了硬了作甚。”薛法曹往旁边挪了一尺,他暂时还不想让中间夹着的老二还没拿出来就硬了硬了。

唉,葵屋!少来为妙!

杏子委委屈屈的,低声辩解道:“思春君,团子刚做出来时,是软的。放进柜子里搁上一夜,就变硬了。这是团子三兄弟的歌嘛,全都在唱团子呀!如果您不喜欢,杏子还会弹琵琶、会跳舞、会……”

仍是团子?薛法曹回味那一食盒跑进他肚子里的糯团子,嚼起来似乎确实不够软。不管吾池杏子是真可怜还是装可怜,毕竟她们在葵屋谋生,大不易。反正他已经吃干净了那丫头的夜宵。公务在身,没空刁难她。

“你唱完。”他改了主意,且听听葵屋女子还能唱出些什么花样来。

一块碎银直接放在杏子手心。

薛法曹缓了脸色,端起酒杯,眯眼抿上一口梅子酒。清澈的微酸滋味,越饮越爽利。此酒轻浮,果香绵柔。他暗想,回家以后也浸它几坛。

杏子这次先握住银块,唯恐再像刚才似的被思春君没收。断袖真难伺候。她扇子也不打了,手也不拍了,就那样紧紧攥着银子跪坐在薛法曹身边,摆出个笑脸继续唱:

“到了春天就去赏花,赏花

到了秋天就去赏月,赏月

在一起度过一年又一年的团子,团子

如果还有来生

希望还能这样串在一起的团子,团子”

唱罢,杏子俯身行礼:“思春君,这就是团子三兄弟。”

“没了?”薛法曹还在等后续,好揪出更多不正经的词句来。

“没了。”杏子恭敬回答。

第五章

叮当和昆仑奴守在屋外不远处,瞪大双眼紧盯障子门上的投影。

一个影子是杏子,另一个影子是思春君。自从杏子重新坐在他身旁,这两个人保持规矩的坐姿已经很久了。看样子,他们正在谈论些什么。

夜色渐渐转浓,守夜的仆役已经往各处庭院的石灯内添过一遍灯油。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光景,叮当才看到杏子向思春君告辞。杏子推开屋门,两个人一起走出来。

“快点儿!思春君就要下台阶了!”叮当忙推昆仑奴。

昆仑奴点点头,把柳叶卷在唇间,发出两声轻巧的鸽子叫“咕咕——”

屋顶上的鸽子们被昆仑奴惊醒,随即“咕咕”应合着他的召唤,扇动翅膀飞入夜空,一圈一圈绕着海棠树盘旋。昆仑奴换了个口型,时刻准备下令。现在只等那男人走出屋檐。

杏子见鸽子又飞起来了,急得直跺脚。叮当和昆仑奴这两个人,老添乱!她可不想让那些鸽子再惹恼她的客人。杏子情急之下,快步走到薛法曹身侧,笑道:“思春君,我送送您吧。”

“不必,我记得路。今天还要谢谢你,改日再来拜访。”薛法曹弯腰拾起他的外衫,看看衣上沾的几坨鸟粪,皱了皱眉。他转身对杏子说:“串团子的竹签可否借我一用?”

“当然了,您稍等。”杏子只当他要用竹签刮掉衣服上的污秽,忙到屋中去取。

薛法曹拈起一支竹签,左手食指碰碰签头,不扎。他从靴中拔出小匕首,两下将那竹签削得尖锐,这才满意地收起匕首。

望着半空中十几只低飞的鸽子,薛法曹慢条斯理说道:“杏子,我还没补你夜宵。”

他眯眼瞄准,指间“嗖”地掷出竹签。一只大灰鸽应声而落,直直坠在小径的石板上。

这下三人全傻眼了。

薛法曹又拈起一支竹签,笑着说:“这只灰鸽好像太老了,估计肉不嫩。再来一只?杏子喜欢烤着吃还是清蒸呢?炖鸽子也不错。”

饶是杏子机灵,这会儿也只有不停地说“不用不用,谢您费心”。薛法曹撇了竹签,走到海棠树下捡起大灰鸽子,颠颠轻重,放回廊下,拱手告辞。

半空中的那些鸽子早就逃没了踪影。薛法曹路过昆仑奴身边时,额外瞅他两眼,悄声警告道:“兄弟,柳叶子吹完就该藏嘴里。”

叮当赶紧横在两人中间,支支吾吾地辩解:“我们扫地无聊,学个口、口哨。”

薛法曹指指自己衣服上的鸟粪,留给叮当一句“下不为例”,大步流星离去了。杏子立在屋门口,直等他消失在暮色中,才跑过去埋怨叮当和昆仑奴:“你们俩人!想害死我吗?”

“……杏子,我们是在保护你。”叮当拍拍胸脯说:“你放心,如果再来新客人,咱继续给他落鸟粪,我不信人人都像思春君这样,遭了这么晦气的事还有心情逛花楼。”

昆仑奴也跟着叮当点头,来一个撵一个,撵走几个算几个。

“喂,还说没害我。撵走了我的客人,我去哪里赚银子!”杏子捶胸顿足,直戳叮当:“拜托啊,一百九十万贯呢!叮当,思春君出手很大方,放过他吧。”说完又叹道:“唉,思春君看穿了昆仑奴的小把戏,估计再也不会来葵屋给我发赏银了。”

“可是,他的哨声连鸽子都分辨不出来,思春君如何识破的?”叮当挠头。她一饿,脑子就不够用。这会儿把夜宵倒贴给了思春君,叮当的精力明显下降了。

杏子白她一眼:“大半夜的,谁家鸽子不睡觉?摆明是有人在捣乱呗。”

叮当垂头道:“我有点饿,没想周全。话说,杏子啊,我们的早饭是不是也没有了?”

杏子小心张开手,露出好几块赏银,开心地说:“早饭和银子全都有!快拿上食盒去要和果子,就说是思春君点的。我得回去喝杯水,陪聊真辛苦,嗓子都快哑了。”

她们都住在后院大屋。杏子包好她的银子,兴奋地睡不着觉,趴在被窝里跟叮当讲她招待思春君的事:“……从女儿节一直聊到鲤鱼祭,思春君对葵屋特别感兴趣。”

“所以,断袖的思春君依然对女人不感兴趣。他今晚不是点了好多姐姐作陪么?见过你以后就走人了。”一枚和果子下肚,叮当又恢复了精神。

杏子抱着枕头,思春君的确没有再召其他姐妹。她转念一想,失声叹道:“呀,叮当,思春君其实看上了昆仑奴!瞧他今夜射鸽子那架势那模样,分明是对昆仑奴的挑衅。完了,我们的昆仑奴会被他压在海棠树下滚来滚去滚团子……”

“昆仑奴必须是攻!推倒思春君!”叮当握拳反驳。

夜谈的话题便迅速转移成“断袖的思春君是否喜欢昆仑奴”。

*

京兆府内,一尹六曹都黑着眼圈。

薛法曹也只睡了小半宿。他已经从杏子口中探得足够的消息,正在向京兆尹禀事:“头儿,全打听明白了,这事果然与葵屋有关。张卿的鱼袋丢在葵屋不假,属下细问,发现其他两位鸿胪寺卿曾携花魁赴酒局、出游。”

三卿丢鱼袋当天,两名当红花魁均陪侍左右。

“一名花魁叫夜子,二十岁。另一名叫芽美,十八岁。”薛法曹顿了顿,继续说:“她们父母都死于安史之乱,因为当时……鸿胪寺撤了守卫,乱军攻进去了。”

杏子说,她被母亲藏在榻后一堆被褥里,侥幸逃过一劫。可是藏在米缸中的弟弟却死于非命。总之,那是一场灾难,全长安的灾难。

薛法曹认为,这两名花魁当中,有人打算报复鸿胪寺:“或许她想偷走鱼袋内的兵符、文书这类东西,为他们扣上失职的罪名。轻则降级,重则削官。若遗失机要重物,皇上龙颜一怒,也有可能直接送他们入狱。前三次虽未得手,将来还有很多机会。”

这是条很安全的路子。一不会给自己惹祸上身,二可以给鸿胪寺惹祸上身。她们仅仅是身陷葵屋的弱女子,除此之外,还能做些什么呢?投毒下药?太容易搭上自家性命。

“头儿,我们是否拘来花魁训诫几句?”薛法曹请示。

京兆尹回味了一番昨夜风情,摇头道:“鸿胪寺那帮人,管他们干嘛?不但仗着懂几国鸟语,老把咱们当家丁使唤,还仗着总司番国事务,时不时借职务之便到什么葵屋啊、波斯邸啊这类地方去消遣。”

京兆尹越说越伤心:“他们吃香喝辣,倒酒的美人天天换,不是东瀛花魁就是波斯胡姬。咱们京兆府呢?馄饨,还是素陷儿的!”

“府尹,咱们京兆府清廉……”薛法曹赶紧接话。

“小薛,反正不是甚人命案子,甭管它了。丢鱼袋这点儿小事,让鸿胪寺继续丢吧。”京兆尹捻须笑道:“就算遗失官印,也得等他先遗失再报上案来,咱们才能按章程去寻去办。”

薛法曹闻言,心中明了,京兆尹这是摆明不想提醒鸿胪寺众吏。等葵屋的花魁得了手,那边儿少说也要牵连几位官吏仕途受挫。职位一空下来,让给更清廉些的人去执掌,未尝不是好事。

京兆尹踱到薛法曹面前,指了指他的心窝,说:“做人呐,这里一定不能黑。”

又指了指他的肚腹,说:“做官嘛,这里可以黑。”

官不腹黑枉为官。

*

虽然赚了银子很开心,杏子仍去找花魁姐姐,向她请教心中疑惑之事。

关于“团子三兄弟”那支歌,杏子不明白为什么思春君听完没有笑,反而有些生气。她把自己第一次单独接待客人的情形向花魁描述一番,虚心问道:“夜子姐姐,杏子哪里做错了?”

这位名唤夜子的花魁并不丰腴。她坐在镜前,往发髻上簪入一枝绢牡丹。髻环高耸,牡丹硕大,愈发衬得她弱不胜衣,娇小可怜。

夜子簪罢牡丹,反问杏子:“早晨的牡丹,与中午的牡丹,有什么区别?”

“早晨花苞初绽,花瓣上还有夜间凝聚的露珠,可以连枝剪下,供在花瓶里,等它徐徐开放。到中午时,苑中牡丹已经盛开,天香国色,大如圆盘。此时摘来簪髻最适宜。”杏子答。

夜子点头道:“杏子没挂花牌,正是早晨的牡丹。如果杏子同姐姐一样诸事娴熟,还叫那些特意起早赶来赏花的客人期待些什么呢?他们恐怕要失望而去了。杏子,你我的区别,就在于此。姐姐以后会拿许多册子教导你,包括团子三兄弟那首歌的第二种意思。但现在不可以。”

既然姐姐这样说,杏子便不再追问。夜子花魁同她讲了几件该注意的事项,又打开梳妆匣赠她一对银钗:“祝你好运!等你有了自己的屋子,姐姐再赠你书画装饰房间。”

杏子指着墙上新挂的牡丹图,索道:“这一幅也肯赠给我吗?”

“换一幅,随你挑。”夜子花魁含笑拉开杏子,不允她去摘画。

“哎?姐姐不肯赠么?您屋内的其它画跟这幅一样,全都是那位情郎亲手画的呀。”杏子跑到画前,仔细端详。画上的牡丹花朵朵鲜艳,牡丹下绘有二猫嬉戏,猫眼瞳孔缩成了一条黑线。右下一行草字落款,不用分辨写的何字,杏子知道他是夜子姐姐的熟客。

夜子笑着由她看,只不许碰。

“有个情郎真幸福。”杏子叹道:“怪不得杏子来请教您,您却拿早晨和中午的牡丹胡乱应付……夜子姐姐都没心情教导我了。”

画上是正午的猫咪,正午的牡丹。

夜子笑推她一把:“不许瞎说,快去梳妆,打扮漂亮些。屋主请了很有名的画师,一会儿就该叫你们过去见他了,别耽误时辰。”

*

葵屋花大价钱聘来望仙阁画铺的薛掌柜,为即将挂牌的女孩子们绘制美人图。

薛老爹薛思坐在葵屋偏厅,看两眼,画一张。

第一眼看她们的大概模样,第二眼看她们衣裙的大概模样。家有娇妻,在外更要严格自律,不该看的小娘子,薛老爹绝不多看。美人图嘛,左不过是柳叶眉、樱桃口,变一变衣裳花色而已。更何况他一画春宫好多年……落笔实在熟稔。

还没一盏茶的工夫,薛老爹手边已经叠起几张草样。

杏子淡抹胭脂,候在外面。待轮到她时,方走上前行礼:“吾池杏子,请多多关照!”

“好说,坐吧。”薛老爹铺开新纸,抬头看了两眼,蘸墨专心作画。

杏子瞧着他面善。这位画师的相貌,很像思春君啊……应该是亲戚无疑。断袖事大,关系香火,她犹豫片刻,搭讪道:“您听说过思春君吗?西市的小贩们都传言,他有断袖之癖。”

薛老爹眼皮都没抬,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话没一句能当真。他家儿子,他清楚。顶多就是从小宠坏了,绝色美人图看多了,一不小心把定力和眼光都养得偏高罢了。再者,儿子忙仕途呢,哪儿有闲暇谈情说爱。

“无稽之谈。”他没当一回事。

杏子一听,没认错人。看在思春君出手那么大方的份上,她也应该略表关心之意才对。杏子佯装闲聊:“我们也不信他是个断袖。但昨天思春君来逛葵屋,似乎那传言是真……”她如此这般略讲几句,很是关切,直说思春君该早早娶妻生子辟谣。

薛老爹搁下笔,看了杏子第三眼:“你叫什么来着?吾吃杏子?”

第六章

薛老爹回到家中,拿吾池杏子的画像给春娘瞧过,自己打马直奔大宅。

薛家在长安置有两处半房产,第一处仆役成群,是孝敬给岳父岳母养老的宅子。第二处原送与春娘作花园,因景色清雅,小薛在十九岁上被薛老爹撵到这里备考,早已四面扩建,修葺得亭馆齐整,是座大宅。还有半处,瓦房三间,圈作个小小别院,只住着夫妻二人,白天对镜贴花黄,夜里梨花压海棠。

下马进门,清一色的老仆老小厮们迎上来:“薛郎主您来看望小郎主?还没回来哩。”

大宅没雇丫环,连浆洗衣裳的婆子都没有。薛思春断袖那名声,多半拜他爹所赐。薛老爹闷闷不乐,点上几名随从,把儿子的衣、食、住、行诸事细细拷问一遍。

末了又去儿子卧房和书房转悠几遭,眼瞅着秘戏图时有翻阅,还有些批注题在两旁,薛老爹这才放下心来,儿子不是断袖。

夜里吹灯歇息,薛思揽了妻子,难免又议起此事:“儿子逛花楼啥也没干就出来了,哪有半点其父遗风。要不然,先放几个美婢在屋里伺候吧?”

“且由儿子去。他若想买丫环,自会遣人挑选,轮不到你催。他若想学你那遗风,只怕……”春娘笑着推开她的夫君:“只怕立志再熬十来年才肯去相看媳妇。”

“敢取笑夫君?看我守着你苦熬,偷偷乐了好多年是不是,嗯?”覆手揉在她腰间,薛思愈发要把虚度的光阴找补回来。儿孙自有儿孙福,且由儿子折腾去,他还是多费些心思,好好琢磨一树梨花压海棠吧。

“葵屋那位名叫杏子的,唔……”她才说了半句,唇舌便被绵长的老吻堵住了。

譬如佳酿,越老越醇香。

更何况此坛老酒本为春醪。

*

薛思春薛法曹一大早就被老厮唤醒,说是京兆府差人来了,有紧急事务。

他匆匆系上两件衣裳,掬起两把冷水擦过脸,嘴里咬着蒸得半硬不软火候不足的胡饼,离弦箭一样赶到京兆府。

大门还没开,一群同样睡眼惺忪的官吏围在石狮子两边,呵欠连天。

“刘户曹,这么早把咱们喊过来,有何要事啊?”薛法曹从马鞍一侧解下水囊,摇了摇,还有些剩水。当下就着半囊冷水把那胡饼咽了,靠着石狮子打听消息。

刘户曹嘟囔两句:“要事?钥匙都折锁子眼里了,要个啥事呦。喊人干活也不说先把大门打开,一着急就出乱子,害俺冷风灌热气在这里受罪。”

“啪,啪!”薛法曹鼓掌庆祝。

“作甚?”刘户曹白他一眼。

薛法曹抬腿坐在石狮底座上,假寐补觉:“诸位总算也倒了一次霉。可见老天爷还是公平的,衰神总不至于日日候着我,天天撞上我。本法曹今天转运了!”

及至京兆尹满头大汗重新往家里跑了一趟拿来备用的钥匙,这才聚在厅中分派差事。原来,一位随使节团初来长安的波斯小王子前日顽皮,乔装跑出去逛街,到夜里竟没回住处。昨天派出两队金吾卫四处搜寻,无果。今天上头递了令牌,叫加大力度,日夜不许歇,务必活要见人,死了全陪葬。

“苦差摊下来,摊到京兆府这里没下家能接了……轮班上!今天本府尹打头阵,十四队全攻城内。你们先养养精神,明天一人领两队金吾卫,出城。都多收拾点儿干粮,十天半个月说不准。”京兆尹一边分发波斯小王子的画像,一边擦虚汗:“万一耗到四月还没踪影,再撤回长安。诸位都放宽心,有那些金吾郎将垫底挨板子,死不了。中间悄悄熘回家团聚一两回也不是什么大事……”

此话一出,刘户曹拍案抱怨道:“俺是户曹!这烂摊子事,不熟!”

抱怨归抱怨,差事摊下来,硬着头皮也得干。薛法曹平日习惯四处跑差,倒不觉得有多辛苦。他们议事议到卯时,薛法曹一拍脑袋,想起另一桩麻烦。

十二队金吾卫离了长安城,自不如往日太平,他放心不下鸿胪寺那几个鱼袋。万一真弄丢了机密物件,终究得扔到京兆府来解决。说来说去,最后仍旧落在他这法曹头上。

还是找葵屋的嫌疑花魁提醒一下,叫她们别乱来为妥。薛法曹这样想着,从京兆府散了衙之后,直接把马拴在了葵屋外头。

他熟门熟路地点上一壶梅酒,喊杏子作陪。薛法曹对这名线人基本满意。

“听说你们葵屋有两位花魁很惹人疼爱,你讲来听听。”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寒暄过后,薛法曹抿口梅酒,问道:“夜子花魁身世如何?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吗?”

“她的名字已经表明了她的身份。”杏子说:“只有贵族家的女儿,才会在名字里带上‘子’这个字呢。夜子姐姐,是一位真正的贵族。”

薛法曹点点头,很自然地接话道:“所以……杏子也出生在贵族家。”

他说完就后悔了,这话无异于往杏子家破人亡的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。薛法曹懊恼不已,他看到杏子垂首敛眉,忙安慰: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,管它什么贵族不贵族。杏子,当年玄宗皇帝败走马嵬坡,可见当皇帝也有落难的时候。”

“思春君,我没事。我比夜子姐姐幸运多了!她需要攒三倍的银子还债,因为她两个年幼的弟弟都被屋主收养在这里。”杏子重整笑颜,为薛法曹讲江户川夜子的事。

江户家的祖先早早追随圣德太子,曾经担任使者,携带国书飘洋过海来朝拜大隋皇帝。他的子孙世代高官,家族内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和武士。

江户川夜子的父亲身负重任,不远千里来到长安,大批购入唐刀、招揽工匠。

“……后来那些事,如您所知,她和她的幼弟也被屋主带进了葵屋。夜子从小受到良好的武士道训练,不但身子轻灵,还能拿刀使剑。因此,屋主特意为她请来善于舞剑的公孙大娘。夜子姐姐拜师三年,一柄宝剑舞到泼水不入。”

“您见过她了么?别看夜子姐姐身量纤柔,其实她是葵屋最了不起的武士。”杏子双手托腮,带着仰慕赞道:“有一次我们乘风放纸鸢,纸鸢卡在树杈上,大家就喊护院爬树取下来。结果护院们比赛爬树取纸鸢,全都输给了夜子姐姐。”

薛法曹沉吟。夜子,能用剑,能爬树。听上去很适合作一名夜行的杀手。

“夜子姐姐挂花牌的第一天,凭借舞剑这项技艺,足足赚到百两黄金,没过几天就晋升花魁了。如今,她和年轻的芽美花魁一起分享葵屋最上等的衣料。”而另一位当红花魁琉川芽美,也是位命苦红颜。

杏子轻叹道:“琉川家原是盐务大臣,十分富有。芽美姐姐在海边长大,她的容貌比鲛人更能迷惑男子。在我们葵屋,想见芽美姐姐一笑,至少得花十两纹银呢。思春君,如果您同芽美姐姐消遣半日,肯定会觉得芽美花魁赛过西施,而杏子就像丑女无盐一样不堪入目了。”

她跟担忧失宠似的,带着一星半点抱怨,抬头撩一眼,又飞快地把视线转向别处,心中默默祈祷,试图将这位出手大方又是个断袖的思春君发展成常客。

“呵,你想听我夸你,对不对?想听我说不去找芽美,对不对?”松开横刀,他探指从荷包内摄出一枚铜板,搁在茶碗旁调侃道:“别担心,无盐杏子,拿这一文钱去买勺盐,你就是有盐小杏子了。或许……我该叫你盐渍咸杏?”

杏子愤然撅嘴,人家才不是什么皱巴巴的盐渍咸杏,杏子是甜的,甜的!

“佐竹屋主说,盐价涨得厉害。一文不够。”

愤然归愤然,涉及到攒铜板的问题,她依旧认真。每一个过路财神都应该被剥削干净,从里到外扒成穷神之后再送出门去。

杏子认真收下那枚铜板,认真剥削思春君:“有盐小杏子,一百文一枚。”

叮当正好推门进来送点心,冷不丁听杏子说这么一句话。她以为屋里需要奉上果脯蜜饯,忙应道:“就来,就来。您请稍等,盐渍杏脯马上就来。”

“有多少要多少,快去。”薛法曹忍着笑,朝叮当抛出一角碎银子作为跑腿费。银白色的弧线划过松梅盆景和琉璃鱼缸,稳准落在叮当双手捧着的托盘里。

杏子粉拳直捶坐席:“叮当,不许去!”

叮当举起那块锃亮的新银,有银子不赚,不可能的事呀。她看看思春君,改口用葵屋方言——“日本家乡话”对杏子说:“我们奈良有句俗语,比起花,还是团子更好!”

“叮当,他欺负我,你不能为了几个团子就任由我这朵小杏花被摧残。”杏子立即换过口音,一对小姐妹“叽里哌啦”说着思春君完全听不懂的方言,争的面红耳赤。

薛法曹遭了片刻冷落。他咳嗽一声:“商量好了吗?本法曹还有公差要办,赶时辰。”

叮当极不情愿地退至门口,躬身请思春君慢聊。她阖好障子门,一边怨念杏子固执,一边找昆仑奴倾诉去了。杏子毫不犹豫地把银块双手奉还:“思春君,有盐小杏子涨价了,这些不够。您请收回吧!”

“哦?坐地涨价……”他把荷包打开,遗憾地耸耸肩:“囊中羞涩。杏子,再降些。”

杏子探头瞧了瞧,里面果然没剩几个大铜板。法曹的月俸本就不多,他大概还有别的花销要照顾周全吧。现在盐也贵、米也贵,住在长安十分不易。杏子把那角碎银子放进荷包里,仔细系紧带子,直说售罄。

“不过,看在思春君特意来探望杏子的份上,不收银子了,赠给你。”杏子坐在他身旁,伸出一根手指,笑道:“只许叫一声有盐小杏子哦,若多了半个字,加倍罚银。”

“加倍?竟比盐价涨得还快了,好生愁人。”他眉毛一挑,变戏法似的,伸出左手往半空抓去,口中念念有词:“天灵灵,地灵灵,亲姥姥啊快显灵!”

再打开来看时,掌心赫然躺着两锭银元宝。

白花花的银子!杏子揉揉眼睛,她没看错。杏子有点迷煳,她戳着银元宝,仰头问:“思春君,随身带这么多钱,您不怕走在大街上不小心弄丢吗?”法曹全年的俸禄应该就是这些了。

薛法曹取出一锭递给她:“既然芽美花魁的笑容值这个价,杏子陪了我小半天,岂可比此价更低?杏子,我想打听的事都打听到了,你理应得到它。收下吧,留着买些好饭菜。”

“请思春君留到晚上再拿出来。”杏子捂嘴笑了,两锭就是二十两,或许够。

“晚上?”薛法曹不解,莫非他今天真的转运,撞桃花?

杏子依足礼节,递上她的杏笺:“思春君,杏子今夜正式挂花牌,希望能够见到您……”

淡黄色的花笺上绘满杏花,正中四个工整小字,写着“吾池杏子”。薛法曹接在手中,笺上香气馥郁,令他有些唿吸不畅,竟微微地眩晕了。

他沉默了一小会儿,低声问她:“杏子只邀请我一人么?”

杏子垂首,镶满玛瑙和十五色碧玺的木匣子就搁在她腿上,奢且冰冷。匣中花笺已经空下去一小叠,那些都拜托姐姐们赠送给相熟的客人了。晚上,葵屋会安排热闹的歌舞表演庆贺新人出堂,屋主亲自主持。

怎可能只邀请一人呢?

那将意味着唯一和全部,那是爱情。

如果点头默认,并且撒娇说“如果您不来,杏子就等您到天亮”这种话,他肯定会来吧……杏子蹙紧的眉尖又舒展开,她轻轻阖上木匣子,把它放到旁边,再抬眼,已是笑容满面。

他瞧见她笑得甜美,眼角不觉也含了笑意,心口暖洋洋的。

遂伸出左手,平放在她面前。五指修长,骨节端正。

不是握刀握笔磨出薄茧的右手,唯恐那手硌着她。薛思春还记得,初习武时,十八般武器一字摆开,爹挑来捡去不满意,说,双刀不能练,双锤不能练。将来练得两手粗糙,如何去握葇荑握柳腰……须知美人娇嫩,肌肤吹弹可破,最要小心。娘羞红了脸,从爹怀里挣出来,笑嗔他带坏了孩子。那时节,风也和畅,天也湛蓝,娘牵着他的左手,爹牵着他的右手,日影投在灰青砖地面上,一家三口,连影子都那么和美。

一晃十来年,该他伸手握葇荑。大宅怪冷清,把有盐小杏子领回去唱唱团子歌,旬休多个陪伴在身边的人,也不错。

他笑盈盈,伸出手,想要带她走:“杏子,别‘思春君、思春君’的叫来叫去了。你可以直接唤我的字,仁申。是不是比思春好听一些?我姨父取的:博学而笃志,切问而近思,仁在其中矣。薛仁申。”

“人参君……”杏子指尖颤了两下,终是没有动。她亦微笑,微笑着致歉:“人参君,您是法曹,杏子不敢也不愿欺瞒,已经邀请了许多王侯与大贾,今夜花牌……依规矩是、是。”

一咬牙,那话才生生从皓齿大牢里逃出口:“价高者得。”

第七章

“价高者得?”他伸手从衣领内扯拽出一条暗金色细线拧的绦子,底下坠着只玉獬豸。

那线名叫圆金线,是以金箔裱鱼胶裁细,用玛瑙石砑过光,再密密绕在蚕丝芯上捻出来。若织成金帛,就是扎眼的贵气了。那玉更不必多说,黄金有价玉无价,他娘亲出身古玩世家,藏玉颇丰,为爱子所选的佩玉焉有粗劣之理。在西市花上百金,不一定能买到薛思春颈间挂的小獬豸。

他随意晃着玉獬豸,说出一个令她瞠目结舌的价钱。

杏子惊了,普普通通一块玉,比她和叮当加起来还贵。思春君如此有钱,朝他借一百九十万贯肯定不是问题。杏子欢喜的说不出话,看着那玉獬豸呆了片刻,行礼道:“晚上一定要来呀,拜托您一定要来。”

薛思春心中苦涩。小娘子看到自己有钱,连态度也变了。他自嘲,真是昏了头!竟然在葵屋这种逢场作戏的地方动心,傻乎乎想邂逅一段三月春光里的恋情。薛思春啊薛思春,忒蠢。

“真心者得。”他的笑容温和如旧,心却已掉进冰窟,连那声音也冷得发硬:“吾池杏子,你的规矩是价高者得,我的规矩是真心者得。”

话已至此,还能叫她再说什么。两个人默然对坐。桌上的热茶还没凉,喝茶的人却凉了。

“……人参君,我们葵屋……只有虚情假意。”杏子打破寂静,扶膝站起。她把残茶撤去,略欠身,拉开推门送客。

好吧,连一句虚情假意的挽留都没有。薛思春若无其事,怎样来的,还怎样走。

杏子立在屋门口,望着他的背影暗叹:“有钱的人参君,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

她抬头看看屋檐下的晴天娃娃,今天的确是个大晴天,风和日丽。没人知道晚上她需要去侍奉哪位有钱的商贾或大吏,今天可是葵屋新人们挂花牌的好日子。

“扫晴娘,一个人扫乌云,孤单么?很辛苦对吧?”杏子尽力扬起脸,让眼角溢出来的一丁点辛酸重新流回眼眶中去。“扫晴娘,你等着,我为你缝个扫晴郎,叫他陪你。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挂在这里陪你。”

她冲天空挥挥手,笑道:“欧多桑,欧噶桑,杏子过得很开心,你们在天上还好吗?”

*

薛法曹离了伤心地,点名唤夜子和芽美两位花魁问话。

二人不知法曹要问何事,匆匆扫匀妆面,在雅室接待这位思春君。夜子还没行完礼,薛法曹就把横刀往桌子上重重一掼,开门见山直接说道:“两位,鸿胪寺丢鱼袋那件事,本法曹已全部知晓。他们的鱼袋遗落时,你二人都随侍在左右吧?”

夜子看了看芽美,一齐点头。只有花魁才够资格走出葵屋陪酒。

“据本法曹所查,两位花魁皆因鸿胪寺庇护不力而亡家。”薛法曹的目光如开了刃的刀锋一般犀利:“莫非想窃鸿胪寺卿之印?抑或是,要报旧仇?”

他的视线扫过夜子,又盯住芽美。两位花魁脸上都露出无辜又恐慌的神情。薛法曹没空闲也没心情去细问,横竖那偷鱼袋的人不是芽美就是夜子,干脆两个人一起警告算了。

“听着,既然把你们都喊来了,明人不说暗话。先前的事,本法曹懒得追究。但是,无论你们谁想去报当年鸿胪寺撤兵之仇,先等我调离这片辖区再说。”薛法曹沉下脸,吓唬她们道:“除非有人愿意跟我去见识见识牢房里的刑具长什么样。”

“法曹大人,我们是安分守己的良民!”夜子和芽美同时辩解。

薛法曹略过有杀手潜质的夜子,打量两眼琉川芽美,果然美人。他指着芽美,说:“你很漂亮,我不想上夹棍毁掉你的纤纤玉手。”

“芽美冤枉……”芽美委屈地低下头,挽着夜子的胳膊,不胜凄哀。

夜子轻轻握住她的手,对薛法曹说:“法曹大人公正廉明,还请明察!若因为鸿胪寺撤兵而怀怨在心,恐怕整个葵屋人人心中都有恨。上至花魁,下到扫地洗衣的侍女,哪一个不恨安史之乱?何况这么多年都过去了……”

这么多年,时间已经冲淡了一切。鸿胪寺众卿常来葵屋寻欢作乐,葵屋哪一次不是笑脸相迎。如果每人寻上一次仇,他们早该死绝了。

夜子不由轻叹:“大家……认命了呢。”

“知道小命要紧就行。”薛法曹无意多加干涉,给她们敲过警钟也就罢了。

芽美见他神色缓和过来,不似方才凶恶,这才舒展蛾眉,双手将团锦靠垫拍得松软,为薛法曹摆在椅上。又大献殷勤,上前奉酒:“芽美只是弱女子,听您讲大牢这些话,魂儿都吓飞了。您同芽美共饮一杯压惊酒可好?”

“你们好自为之。”薛法曹推开酒盅:“本法曹今天先撂下一句话:无论鸿胪寺遗失什么东西,我只到葵屋来找寻。”

他心中还在为杏子的事闷闷不乐,一刻也不想多待。说完这话,提刀便走。

芽美关好门,一扬脖将那杯酒灌下肚去,葱指转着空杯子把玩两圈,轻声道:“夜子姐终于决定为父母报仇了吗?这位法曹大人,似乎盯上你了呢。可是……您真令人失望,偷鱼袋顶什么用。夜子姐难道忘记一名武士该如何握刀了吗?”

“他也盯上你了,不是么?我们同为花魁。”夜子懒散倚在锦垫子上,伸了个懒腰。

“我没偷鱼袋,身正不怕影子歪。”芽美揽过一面铜镜,端详着自己的容貌。她拔下一支银簪,调整了个位置重新簪入发髻中,淡淡地说:“夜子姐,如果您有需要帮忙的事,尽管开口。我也想讨回那笔血债,只苦于娇弱无力,什么也做不了。连墙角打洞的耗子都没办法打死,唉。”

夜子闭上眼睛,说:“养只猫吧,猫抓耗子。”

芽美摇头道:“猫换毛很难打理,我继续往糕点渣里兑药毒死它们算了。屋主真小气,耗子药都不肯多给,那一丁点儿药啊,都不够老耗子打牙祭。”

“屋主是怕你们哪天活腻歪了,吞几勺子苦药当糖吃。”夜子翻了个身,腾出一片地方,喊芽美一起躺着:“赶紧过来休息。晚上还有庆典,你我光跳舞就得累个半死。”

“手刃仇敌,想想就让人兴奋。夜子姐,你会去报仇雪恨对吧?”芽美悄声问。

“我不想自寻死路。”夜子用宽袖遮住阳光,呢喃道:“芽美,我有幼弟与情郎,我有许多羁绊。若动了刀子被法曹逮走,我的亲人们就永远失去夜子了。”

比起花,还是团子更重要。夜子拍拍芽美,不得不释然:“认命吧。”

“你这懦弱的人!”芽美躲开她的手,愤愤埋怨夜子忘记了江户川家的荣耀:“夜子,你对不起你身上流淌的血液,对不起你手里的刀剑!悄悄杀掉他们很难吗?我可以帮忙!”

夜子睁开眼,正色道:“武士和忍者的区别在于,武士不屑从背后偷袭。”

芽美撇嘴嗤她:“哼,比起冠冕堂皇却怯懦的武士,那些不计一切手段达到目的的忍者们更值得赞扬。武士就会说空话,忍者厉害多了!他们出身低贱,却很勇敢!”

“够了,琉川芽美。”夜子捂住耳朵:“不许把低贱的忍者同武士相提并论。”

*

入夜时分,葵屋歌舞升平。

长安城里有钱又爱拈花惹草的老少纨绔,都揣足了银子,欢聚一堂,交头接耳品评葵屋诸多新人。鸿胪寺的张卿也在,他正向一位老友介绍葵屋哪些点心最美味,直叫他吃到牙痛。台上拓枝舞才停,芽美花魁吹起尺八箫,翩然登场。张卿立刻看直了眼,连牙痛也顾不得了。

竹帘后面,吾池杏子盛装跪坐。她隔帘向外看,来宾里有好多丑八怪啊……杏子忐忑不安,小声询问叮当还要多久才轮到自己。

叮当也很紧张,一边安慰杏子,一边为她加油:“杏子,别怕,好好唱歌,最英俊的客人必会倾心于你!我都瞅见好几位了,相貌堂堂,服饰华美,看上去十分有钱。待会儿你千万要朝他们多抛媚眼,切记!”

“但愿如此。叮当,过来。”杏子招手让叮当离她近些,把绢帕塞进叮当手里,贴耳朵悄悄对叮当说:“你这样……然后那样……”

叮当听得明白,攥好手帕点点头。她佯装端茶递水熘出去,在客人堆里穿梭不停。杏子让她挑一位看上去有钱又年轻的,先下手为强。客人嘛,主动勾搭一下或许就勾搭到手了,总比被“陌生的丑八怪来挑拣她”稍好些。

抢客人这事容易得罪其他姐妹,叮当慎之又慎。她看准一个模样还算周正的年轻纨绔,压低声音替杏子暗地里赠帕传情:“……特地命小婢来诉哀肠,她说她对您一见钟情,今夜您若不摘她的花牌,她宁愿独守空房到天亮。”

叮当满口甜言蜜语,留下花笺,把那帕子轻飘飘往年轻纨绔脸上一拂,迅速撤回后面。

“杏子,办妥。”叮当撩帘就喊杏子,却发现杏子的位置空了。

叮当往结彩的台子上望去,芽美花魁一曲未终,杏子并没在台上表演。奇怪,莫非需要补妆?叮当忙问旁边的侍女:“杏子哪儿去了?”

侍女惊讶地反问:“叮当,你没看到她的花牌被摘走了吗?屋主刚才来过,带她去见客人。”

叮当慌忙探身向外瞧,她递手帕的那位年轻纨绔还在饮酒。叮当暗道糟糕,杏子还没登台就被别人点走了……八成是姐姐们向熟客推荐的结果。要命啊,今夜熟客无美男!

她匆匆往回赶,祈祷千万别摊上个糟老头。是谁出手如此阔绰,令屋主放弃了竞价那一轮,直接为他摘下杏子的花牌?

“叮当,干活了!鸿胪寺张大人留宿,快来帮忙拎食盒!”路岔口,一群侍女喊住叮当,不许她偷懒。叮当心急如焚,碍于厨房里管事的老大姐也在,不得不随她们过去。

放下食盒,叮当瞧见鸿胪寺的张卿衣襟半敞,歪坐在屋内,捂腮饮酒。

夜子领着几名伴舞的习艺侍女抬走屏风,以便腾出空间为张卿跳舞。芽美手执一柄尺八箫,额上沁出细汗,显然刚结束表演就被带到这里。她往熏炉内添了几块香饼,将尺八箫交给侍女。熏香气味本就馥郁,这下更浓重。叮当只觉胸口发闷,忙摆果碟,好早点儿出去透透气。

屋中还有两名小仆役,分别立在两旁打扇。

他们是夜子花魁的双胞胎弟弟,今年十二岁了,正值耳聪目明的好年华。可惜每天要像叮当一样忙东忙西,没法正经读书。

“小浩,记得先取些醒酒汤备下。”夜子叮嘱完她弟弟,与芽美携手,领侍女们去换舞衣。

炭盆升起、铁架支牢、烤叉乌黑,窄长的小鲜鱼被拍晕,一尾尾码在银盘中,各色佐料流水般摆到梨木小几上,供贵客享用。小仆役放下扇子,熟练地握住铁叉串上鱼,为客人烧烤。

夜子的弟弟小茂边烤边数:“……四盘、五盘。还差一盘鱼。她们很快会送来。”

夜色已浓,一队护院例行巡逻,从这座独立的庭院外逶迤而过。

叮当送去最后一盘鱼时,屋里只剩张卿喝到微醺。

烤鱼滋滋冒着腥香,那对小仆役不知干嘛去了。张卿叫住叮当,问她花魁为何更衣许久不归。叮当恭敬答道:“今天庆贺新人挂花牌,姐姐们服饰雍繁,更衣耗时略久些。请您宽心,花魁很快就从后院赶来。奴婢先告退。”

她退出门外,暗自抱怨:“两个小鬼头,怎能把客人独自留在屋中呢?真是失礼。幸亏这个张大人没把我扣下来为他烤鱼。希望路上别遇见其他侍女,我得赶紧熘。”

叮当顾不上多抱怨,匆匆离开这院子,一路偷摸往杏子那屋走。为避差事,叮当宁可绕远道,专拣树深人少的小径,哪儿黑往哪儿钻。

不知杏子现在的情况怎样了……

*

“小浩来取醒酒汤。”厨房门口探出个小脑袋。

“喏,端好,别洒在衣服上。”厨娘为他盛满一碗醒酒汤,目送他端平托盘迈出门槛。

眨眼工夫,门口又探出个小脑袋:“小茂来取和果子。”

厨娘攒了一碟,依旧嘱咐道:“你们兄弟慢点儿走,路上看清石板石阶,小心跌倒。”

片刻之后,护院再次例行巡逻经过牡丹苑。队长手里牵着的细犬嗅出气味,汪汪吠个不停。队长闻到空气中有烤鱼香气。葵屋常食鱼,细犬断然不会为鱼的腥香而吠。谨慎起见,还是进去巡一巡为好。

屋门一推开,暗红色与血腥味扑面而来,只见那位贵客半敞衣裳倒在血泊中,胸口刺着烤鱼铁叉子。木炭爆出轻微哔剥声,它大概什么都看见了,可惜没法作证人。

“贵客等急了吧。”小浩和小茂说笑着走上台阶,随即看到这骇人的一幕。两人禁不住跌坐在屋门口,抱成一团瑟瑟发抖,喉间惊恐大嚎:“血——血!”

张卿死了,谁干的?

金吾卫向京兆尹请示:“府尹,属下巡夜查访波斯小王子下落,巡至崇化坊,接到葵屋的凶杀案。死者是鸿胪寺的官……目前压着消息,是否立刻遣人知会刑吏两部、鸿胪寺、薛法曹?”

“波斯王子重要还是区区一名鸿胪寺官吏重要?”京兆尹上火,嘴角都起了燎泡。他利落分派下去,继续搜小王子要紧。“些许小案,本府尹镇场子。你们别停,挨家挨户敲门问!”

“法曹也不喊吗?”金吾郎将有些犹豫。

京兆尹叹道:“不能喊啊,你一喊,他明天肯定不出城寻人了。小薛前几天还琢磨过鸿胪寺丢鱼袋的事,此时又出人命,他呀,非得先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。”

他只派金吾卫传来仵作,点上几名随从,夜降葵屋。

京兆尹抚着胡须,一付颇有心得之态,对仵作说:“不就是个案子嘛,法曹乃是本官手下,他那几套路子,看都看会了。去验吧。本府尹先去抓几个嫌疑犯收监,让薛法曹安心出城。等他办完差事回来以后再慢慢审问这些嫌疑犯。”

葵屋屋主面色苍白,礼数依然周全,银封也悄悄塞给了京兆尹。金吾卫录下客人们的名姓,赏歌舞的客人有人证,点花牌的客人更有人证,全都不在场。京兆尹点头放他们各自归家去。

这夜但凡出入过牡丹苑的侍女,都被带到京兆尹面前。他问明前后情形,慢慢饮完一盅热汤,开口道:“都起来吧,本府尹断出来了。”

“头儿,我才刚验完,您就断出来了?恁地神速!”仵作回禀:“烤鱼叉子直刺心脉,当场毙命。凶器倒还算尖利。”

“嗐,这还不容易么!”京兆尹笑着说:“且听本府尹断来。张卿逛花楼,入屋候美人,后来死了。正所谓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啊!”

两位花魁忙不迭下跪辩解:“冤枉!我们回后院更换舞衣,根本不清楚前边发生何事。后院所有的侍女和伴舞都能为我们作证!求您明鉴!”

京兆尹摆手,叫她们起来:“本官知道。张卿点了你们,坐在屋中等候二位更衣。仆役打扇,侍女上菜,仆役烤鱼,护院巡逻经过,最后一名上菜的侍女进去之前,张卿还在饮酒,对不对?”

护院头目上前答道:“的确如此,小仆役曾在院门口与我们打招唿,说要去厨房取醒酒汤。小的担心火星子蹦出来烧毁屋舍,因此特意带队进去看了看。当时屋中只有贵客一人。”

京兆尹点头,指着侍女叮当,命金吾卫将她绑上:“后来此侍女进屋送鱼,杀死张卿。被抓时,她正鬼鬼祟祟藏匿于僻径大树后,形迹可疑。”

叮当有口难辩。屋主和杏子在一起,侍女和厨娘在一起,葵屋上下都有不在场的证据,单剩她一个人独自走动。偏偏那会儿为躲差事,见人就藏,而且还鬼鬼祟祟……好不容易快走到杏子那屋,还被护院给拎了出来。杏子和昆仑奴想包庇她都没办法圆出一个谎言。

“奴婢进屋送鱼,没做别的。”她实话实说。

“谁能作证你那段时间没干别的?无人。”京兆尹有话好说。

“来人,给本官押入大牢。”京兆尹逮着了嫌疑犯,两撇胡子翘得老高。

第八章

薛思春辗转反侧翻来滚去,睡不着。

月光照在床前,冷冷清清一片白。家里很安静,连只叫_春的野猫也没有。老仆役们各自回家跟老妻一起卧鸳鸯去了,只剩下两三个守夜人宿在下房。

薛思春越翻滚越心躁,索性踢开被子,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榻,搬棋盘找他们消磨漫漫长夜。

三名老仆正围着油灯翻看传奇故事画本,见薛思春推门进来,忙把那书掩了。

“老叔,陪我下盘棋罢,睡不着。”油灯推到一旁,薛思春自顾自拉过个小胡凳坐下。

他在桌上放好棋盘,倒出棋子一枚一枚摆开。拈着棋子,不觉又后悔起来。下棋有下棋的规矩,葵屋有葵屋的规矩,今天就那样呛了她,会不会有些过分……

薛思春一会儿皱眉,一会儿叹气,好不容易才摆完棋。三名老仆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再一齐看看薛思春,大半夜跑来下棋,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。

其中一人试探问道:“小郎主有心事?”

“没心事。下棋下棋。”薛思春随意落下一子,挥手喊他们赶紧接招。

老仆聚在对面,盯着那枚走错了格子的棋,一致点头道:“小郎主有心事。”

“俗话说的好……”一位老仆伸胳膊把棋子扫进匣内。

“不听老人言……”另一位老仆边接话,边撤下棋盘。

“吃亏在眼前……”第三个老仆役将油灯重新推到正中央。

“小郎主,坦白吧!”三名老仆齐刷刷拍了案。

三巴掌拍在桌上,豆大的火苗被震得簌簌乱跳,半盏陈油直晃荡。薛思春稳住油灯,长吁短叹。老仆见状,愈发深信小郎主遇到了麻烦事,轮番喋喋逼问不停,甚至满口宣称要“立刻开门到别院请老郎主过来主持大局”。

“唉……”薛思春垂头丧气开了口:“本官思春。”

他把杏子的事简单讲讲,抱着脑袋说,他动了恻隐之心,原想领杏子回家。但恼她说了句“价高者得”,一生气就没去葵屋。

现在回头再想,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,除了乖乖听屋主的话,还能做什么呢?挂花牌之夜,破格邀请薪资不甚宽裕的小法曹共度春宵,然后坐等屋主握着蘸了水的皮鞭抽过来吗?

但是……才见过两面而已,砸银子赎个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陌生人回家,这般行事太草率。他心中焦躁,又不愿折回葵屋示好。摆手道:“坦白完了。点几枝安息香,我去休息。”

“小郎主,家中很缺丫环。”老仆摊手,这是事实。

“小郎主,花楼凶险,有些纨绔十分猥琐。”另一位老仆摊手,这也是事实。

“小郎主,她将遭受非人的折磨。”第三位老仆摊书,这是图文并茂的册子。

薛思春拿过来翻了两页,眉头越皱越紧。虽然订书的线都松散了,泛黄的书页上一行行小字依旧触目惊心——种种取乐之法,比京兆府大牢里虐人的招数更不堪。翻到最后,图上那藏品印记十分熟悉,竟是他爹的手笔。

老仆见他隐隐要发火,忙解释道:“老宅里运出来的旧书,老郎主先前给百花楼配图画上去的。现今是绝版货,也就咱们老哥几个还能瞧上两眼。”

“……这些都是真事?”薛思春指着书上一段描述,不敢相信。

“可怜的小娘子。”三名老仆各抹了一把老泪,点头默认。

等他们挪开衣袖时,屋里早没了小郎主的身影。门扇大敞,月色亮堂,漫天星星闪得正欢。

“俗话说的好……”打头的老仆立在门口感叹。

“干柴烈火……”另一位老仆摇头晃脑。

“一点就着……”第三个老仆役十分欣慰地总结道:“小郎主的春天姗姗来迟。”

*

葵屋大门紧闭,彩灯笼熄了红烛,只剩下流苏穗子在夜风中轻晃。

薛思春诧异地看看四周,旁边酒肆还在卖酒,而葵屋前头一辆车马也无。他拍门,门缝内瓮声瓮气传来一句:“今夜提早打烊,恕不接待,您明天请早。”

“速速开门!”薛思春勐捶两下。奈何里面的守门人充耳不闻,打了个呵欠踢踏走远了。

“喂,白送银子的财主来了都不搭理?”他愤然踹门,留下几个黄土大脚印才肯作罢。身为一名公私分明的法曹,薛法曹没亮身份。

此路不通,另寻它法,这点儿小事倒还难不住薛思春,在外行走,常用的工具焉能不备?他拴上马,从鞍侧挂着的革袋里取出条飞檐越户用的铁爪子拎在手中,沿墙根走至一处夹角,“嗖”一下掷出绳索,双手攀住,慢慢爬过墙。

墙那边有只黑毛勐犬,呲牙咧嘴等着他。

薛思春蹲在墙头,叹道:“小狗,遇见你还不算太糟糕……总比有一次摸黑跳下去,直接踩中一大坨狗屎要幸运些。可见我果真转运了……”

“汪!”那狗抬起后腿,冲墙角撒了泡尿,而后遗下热腾腾的一大坨。

转运似乎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。薛思春捂住鼻子告别这狗,站起来沿着墙头往右走。

“汪汪!”黑毛狗立刻狂吠追击,死死咬在薛思春后面。它的叫声招来了一队护院,薛思春无奈,总不能被人当成贼。他一边说自己是法曹,一边往腰里去摸令牌。

腰间空空,革带上头只挽了个钱袋子,里面满是金银。唉,出来时太匆忙,准备不周全。薛思春沉不住气了,他可没工夫在这里闲耗。袖子一撸,打算拳脚开路,杀过去再说。

昆仑奴认得思春君,他冲护院队长比比划划。一通手势过后,护院点点头,明白了。他忙拱手补礼:“法曹大人,失敬!”

“我逛花楼,不必多礼。”薛法曹跳下墙头,辨认清楚方向,大步往老地方走。昆仑奴跟在他后面,又捶胸又抹脖子,满面戚色,想求薛法曹救救叮当。薛思春这时方知昆仑奴是个哑巴,遂大方地赏了他一块碎银,笑道:“你别担心,我决不欺负杏子。”

昆仑奴还想再比划,队长紧跑几步把他拉回去巡夜了。薛思春奔到杏子屋外,远远望见她的灯还亮着,侧影投在雪白幛子门上,只有杏子一人。

葵屋今天提早打烊,她的花牌应该来不及挂出去吧?薛思春加快脚步,连屋檐上那一排让他倒过霉的灰鸽子都没抬头看,三阶两阶跳过石板,伸手推门。

“杏子,对不起,来晚了!”他拽下腰里的钱袋子,往外掏出一把金锞子:“这些够吗?”

杏子抬起头,满脸泪痕。

他眼前立刻浮现出老仆那本书中的画面,一定是那样……一定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才使她哭得如此伤心。来晚了一步……

金锞子沉甸甸坠在地板上,薛思春恨恨攥紧双拳,怒火中烧。

“谁干的?!”他恨不得马上抓住那畜牲痛揍个半死。

“思春君,帮帮我,呜呜……”杏子梨花带雨,扑进他怀里。

*

薛思春一瞬失神,缓缓收臂环紧了怀中人,一下一下轻抚她后背,安慰道:“杏子,没事,都过去了。无论是谁伤了你,我十倍奉还他,可好?”

“杏子不知道是谁……”她仰起脸,泪珠挂在睫毛上,惹人心疼。

伸袖替她揩净脸颊上的两行泪,薛思春信誓旦旦保证:“杏子,相信本法曹。我明早就去查,查出来之后把他揍一顿带出城,仍给山里的土匪和豺狼虎豹。”

“思春君,屋主说,杏子的恩客付下一整年费用,摘过花牌便离开了。所以……”杏子低头,略略拉敞领口,露出小半个香肩,轻声说:“所以,请享用。”

薛思春闭上眼,竭力稳住唿吸。

吾池杏子主动投怀送抱,这好运来得太突然,叫他手足无措。薛思春握住她的手,硬下心肠,谨慎地问:“所为何事?”

肯撇下一掷千金付足整年风花雪月钱的豪爽恩客,转投他的怀抱,除非她深爱他,或者她有所求。思春君希望听到前一个答案,但看这样子,多半会是后者。

上次可是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呢,杏子,所为何事?何事值得这般姿态?薛思春一语不发,静静等候她的回答。

杏子又哽咽了,哀求道:“法曹大人,京兆尹抓走了叮当,说她杀人。求您救救叮当,”

“案子么?我会秉公审案,从不冤枉好人。”薛思春推开杏子,叹道:“你不必如此。公事是公事,本法曹不受贿赂。”

“是私事……我一无所有,思春君肯帮我,总该报答您些什么。”杏子又扑过去,偎在他胸前蹭两下:“我们葵屋,美食便是美色,美色便是美食,杏子真心请您享用。”

“众所周知,我是断袖。”薛法曹坚决拒掉杏子并不高明的色|诱。

杏子闻言,伸胳膊攀住他的脖子,凑到他耳边低声细语:“思春君不是断袖呀,杏子知道。因为思春君脸红了……唔,现在连耳朵也红了。”

热气一字一句吐在他耳根,激的血色直涌。

心口突突直跳,他有些把持不住,勐然揽紧杏子的腰肢。顺势侧头,嘴唇恰恰贴在了她脖颈上。杏子逸出半声嘤咛,不自觉地向后退缩。念及叮当,复又软绵绵迎上,任君采撷。

耳鬓厮磨,薛思春闭目问她:“杏子,你喜欢我吗?”

“不敢、不敢喜欢。”杏子颤抖着,双手向下寻到他腰间的革带,试图解开。

“现在呢?”他吻下去,自脖颈一路吻到肩头,舌尖扫在锁骨上,问她:“现在敢了吗?嗯?”

“嘭嘭!嘭!”

门外传来昆仑奴愤怒的捶地声。薛思春抬起头,屋门大敞,刚才忘记关。他抱着杏子留恋片刻,替她拉好衣领,叹道:“好吧,我不该趁人之危。”

昆仑奴又愤怒地捶两下地板,虎视眈眈盯着思春君从杏子面前消失。

“瓦当!你赶跑了法曹大人!”杏子满脸通红,跑到门口冲昆仑奴发脾气。

“呜哇!”昆仑奴怒目以对,攥住廊下新挂的扫晴郎,狠命摔到地上,同样冲杏子发脾气。

“你不明白!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!”杏子捡起扫晴郎,气咻咻关上门。

第九章

大牢内馊味刺鼻,鼾声四起。夜已深了,连衙役都在支着胳膊打瞌睡。

薛法曹先寻金吾卫找到京兆尹,一听死者是鸿胪寺的张卿,果然不肯放手,定要连夜审问清楚。他下牢巡视一遍,推醒牢头取了钥匙,径自提出叮当,噼头就问:“你知情吗?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,我还你清白。”

叮当早哭肿了眼睛,脸上抹成个五花脸。她呜呜咽咽直掉泪:“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“那你总该知道谁摘了杏子的花牌吧?”薛法曹顺便办一把私事。

叮当摇摇头:“……不知道,人家正要去保护杏子,葵屋就出人命案子了。呜呜!思春君去过葵屋了吗?杏子还好吗?麻烦您告诉她,我还有两贯钱,藏在后院第三棵玉兰树下的木匣子里。”

薛法曹一指旁边的铜盆,说:“洗洗脸吧,两贯钱够买一盆水。”

待工藤叮当擦过脸,喝了一碗酽茶,薛法曹才唤她坐下。两个人你问我答,问不出甚所以然来。薛法曹又翻开金吾卫录的口供,细细推敲。

依他之见,芽美和夜子两位花魁无论如何都逃不脱嫌疑。哪怕两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据,以夜子那种杀手潜质外加轻盈小巧的身材,悄悄匿回牡丹苑杀死张卿根本不难办到。再加上鸿胪寺曾丢失鱼袋,这很有可能是……是一场蓄意谋杀,而且剩下的两位丢鱼袋官吏也在计划之中。

或许夜子并不打算如此匆忙下手,但他去葵屋发过警告之后,惊动了夜子,她等不及了,要趁早完成心愿。薛法曹想。

串通芽美作伪证也很容易啊!甚至串通整个葵屋作伪证都很容易。

“叮当,你恨鸿胪寺吗?”薛法曹忽地问了这么一句。

“恨。”叮当老实回答。

“有一位杀手杀死了你恨的人,你开心吗?”薛法曹沉声又问。

叮当眼中闪过一道微光,双眸骤然明亮。她很干脆地伸手抓走薛法曹案上摆的两个肉包子,边咬边说:“我想明白了,我认罪。”

“在这肮脏的地方为奴为婢一辈子,倒不如死了干净,而且还是以复仇的名义。呃!”叮当噎着了,勐灌两口水顺顺嗓子,认真去啃她从薛法曹那里抢来的肉包子。

薛法曹皱眉,叮当竟然如此聪颖,一点就透,主动认了罪,连命都不要了。这样看来,整个葵屋都很乐意包庇那名罪犯,恐怕很难再从葵屋问出些什么线索了。只能深究现有的供词。他揉揉额头,半夜精力有些不济。明天必须出城去,京兆尹盯他盯得紧。最好能在今夜了结此案。

叮当吞完包子,薛法曹仍在沉思。叮当扯过一张空白供纸,擦擦油手。她把废纸揉成一团随意抛在地上,双手一伸,慨然道:“别费脑子琢磨了,这罪名我开心领走。”

“请在我的墓碑刻上:工藤叮当死而无憾。”叮当梗着脖子等他来铐枷锁铁链。

“窃以为,你到后院第三棵玉兰树旁边刻一行‘此处无钱两贯’更好些。”薛法曹沉吟片刻,指尖停于一处供词,开口道:“叮当啊,我还等着你奉上盐渍杏脯。”

“呃,您,呃!”叮当方才咽得太快,这会儿打起嗝来,连话也说不全了。

薛法曹长舒一口气,笑道:“别激动,小案子而已。只要你肯站在本法曹这边帮忙,等杏子心甘情愿说她喜欢我……我就每天送你肉包子。条件优厚否?”

“呃!”叮当一手抚胸,一手怒指薛法曹,这是威逼利诱啊威逼利诱!

*

薛法曹点齐人手,换上官服。敲开了葵屋的大门,一行人浩浩荡荡摆开架势。

屋主恭敬奉上果点,示意两位花魁上前笼络住这位思春君。夜子和芽美笑盈盈,一左一右围了薛法曹,扯着他的袖子打趣:“大人孤枕难眠呀?”

“无论鸿胪寺遗失什么东西,我只到葵屋来找寻。”薛法曹抬眼瞥瞥江户川夜子,勾勾手指,叫她近前:“夜子花魁,你还记得本法曹说的话吧?”

夜子松开他的袖子,敛眉立在旁边。薛法曹的警诫,她记得。

“丢了命也一样。”薛法曹打个呵欠,淡淡说道:“鸿胪寺张卿丢了命,我要寻回去。”

夜子正要开口辩解,薛法曹已经丢下一纸拘令。轻飘飘的薄纸打着旋儿,落在江户川夜子脚下。她抿嘴,弯腰捏住这张盖了血红官印的催命纸。

才看了半行,夜子脸上就变了颜色。她骇然惊唿:“不可能!不是这样的,不是!”

“就是这样的,夜子花魁。”薛法曹懒洋洋靠在椅背上,朝衙役抬抬下巴。衙役拱手领命,搡开众人,把两个半大孩子从屋主身后拎出来。

夜子拼命护在二人面前,叩头道:“他们冤枉!大人,求您明鉴!”

“鉴过了,夜子。”薛法曹抖开她们的供词,指着朱笔圈出来的墨字说:“你命小浩到厨房取醒酒汤,他去取。而小茂则要了一份和果子。”

双胞胎兄弟躲在他们姐姐身后,牙齿直打颤。

“可是……张卿他……他牙痛,最近不吃甜点心。”薛法曹翻过供纸,指着另两处朱笔标明的地方:“张卿老友与仵作均提到这一点,牙痛到脸都肿了。如果小茂仅为自己贪嘴,要上一份和果子私吞也罢,但这话让我注意到你。双胞胎兄弟,呵呵,一个人可以扮作两个人的双胞胎兄弟。”

薛法曹走到他们跟前,摊手道:“假如一个人去厨房取醒酒汤,另一个人在哪里呢?所以没有不在场证据的人,除了叮当,很可能还有一个。自己站出来吧,小凶手。”

没人站出来。夜子抱紧弟弟,高声反驳:“大人,没有‘假如’,他们只不过是小孩子!”

“是狡猾的小孩子。”薛法曹蹲下来,盯着双胞胎兄弟慢慢道来:“在晚宴还剩最后一道菜的时候,狡猾的小凶手动了杀意。他先说服了他的兄弟,然后一起找护院见证两人离开牡丹苑。在某个小路口或者树影下,狡猾的小凶手独自跑回苑内,潜伏着,守候侍女来送最后一盘鱼。”

等叮当一走,他便进屋,用鱼叉刺死喝到半醉的鸿胪寺仇人。

而他的兄弟,先在厨房要了一份醒酒汤,折回去又要了一份和果子,装作两个人都出现过的样子,叠好托盘带回牡丹苑。等例行巡夜的护院或者随便哪位侍女进屋发现凶情后,兄弟二人才趁乱跳出来。反正总能等到有人进屋,护院不去,伴舞的侍女迟早也要进去。

“你的血衣还在吧?小凶手。”薛法曹眨眨眼,笑道:“告诉我,你兄弟把它藏于何处?”

夜子冷冷答他:“很抱歉,烧掉了,没有了。”

“为防止下人偷吃,夜里一般会锁上厨房。如有熬汤,也会安排守夜厨娘看火。我没说错吧?夜子。”薛法曹摇头,遣了衙役去搜血衣。“本法曹来的不算晚,罪证应该还在。狡猾的小凶手,你琢磨这件事很多年了吗?抑或是,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?如果你不肯站出来,我两个全逮。”

那两个小仆役谁都不肯说话,直往夜子怀里钻。

薛法曹余光扫他们两眼,对夜子说:“他们在等你顶罪。你不会坐视江户川家断了香火。”

满屋的人僵持住了。芽美不停地向夜子使眼色,几次欲站出来保全她和她的幼弟,皆被夜子冷脸制止。薛法曹闭目养神,死一般的沉默,直持续到沾血的衣服被呈至众人面前。

罪证确凿,夜子姐弟三人面无血色。

“啪!”夜子扬手打向二个弟弟:“你们的父亲是高贵的武士,武士应当正大光明举起刀,武士从不在背后偷袭!难道姐姐白白教导你们何为武士之道吗?!”

“姐姐……”小茂捂住脸,委屈地说:“小茂只是帮忙按住客人,那鱼叉,是姐姐刺进去的。姐姐现在妄想教训我何为武士之道,请问姐姐为什么不正大光明承认你想复仇呢?”

薛法曹冷笑道:“夜子,他推给了你。莫非,真是你做的?”

“江户川家只有武士,没有懦夫。”夜子背过身去,一滴泪也没落:“小茂,如果你像真正的武士那样杀死仇人,我会担下所有的错误。但你却……你不配成为一名武士,悔过去吧。”

江户川茂还想唿喊,衙役拘住他,一块破布堵上嘴,拎小鸡似的带下去回牢里了。薛法曹路过夜子身边,顺口安慰她别太伤心:“刺死朝廷命官之罪难逃。但他还小,或许过两年有幸遇见大赦,这种事谁也说不准。”说完又觉不够稳妥,补上一句:“夜子,我知你几斤几两重,万勿乱来。还是那句话,无论鸿胪寺丢了什么,我只到葵屋找寻。”

“夜子懂。”她垂首,露出雪白纤颈。薛法曹的视线不经意从上方瞧见她肩胛有块深红瘀痕。是残留的吻么?

他心底不安分起来,蠢蠢欲动,想去亲亲他的小杏子,问清楚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。四顾人群,没有她的身影。

至少该去告诉杏子,叮当一切平安,明天过了堂就放出来了,免得她彻夜担心。薛法曹把刀交给衙役,匆匆转向厅后:“你们稍等片刻,我去跟杏子说一声就来。”

佐竹屋主宽袖舒开,伸臂拦道:“您晚了一步,吾池杏子已有恩客。明年请早。”

连法曹都敢阻拦?衙役素日威风,从未遇到过这等事。他们一个个吹胡子瞪眼,凶煞高喝葵屋屋主不识抬举:“法曹看上你这里的小娘子,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,速速让开!”

“您是法曹客人,我是忘八屋主。忘尽了‘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、孝、悌、忠’八德的老鸨,只认钱财。”屋主含笑朝薛法曹施礼,不惊不慌。今夜凶案,似乎是件与葵屋完全无关的琐事闲谈。她招手唤来一众护院,欠身道:“多有得罪。”

薛法曹停步想了想,强抢花楼小娘子……传出去有损名声。

虽然他本就没甚拿得出手的名声,薛法曹仍拱手告辞:“那就算了。公务在身,不便久留。”

手一挥,喊上衙役们:“撤。”

*

薛法曹在外头绕了几圈,驱马再回崇化坊。

区区一名半老徐娘,也想拦住他?笑话。薛思春边爬墙边想:“忘八屋主?岂不知京兆府平常巡街拿竹竿喝道的两个‘伍佰’粗夫在西市还有个诨名,市人管他俩叫二百五。”

“而我们这些六曹官吏,自然是二百五中的头领,最不怕无赖泼皮与忘八。”他翻上墙头收了绳索,朝下扔出一根烤鸡腿:“更不怕看门恶犬。”

“汪!”那狗叼住烤鸡腿,撒花跑到一边按着啃。

薛思春屈腿跳到空地上,一切顺利。再倒霉也不至于全挤到同一天叫他晦气吧?他得意地躲进树影里,得意地穿花过院,得意地抬头望明月:“屋主,我薛思春又回来了。”

吾池杏子,吾来也。

第十章

杏子右手绕线一捻,灵巧地打了个尾结,给面无表情的扫晴郎缝上两道黑眉毛,还有黄豆大小的眼睛。现在只差拿红线缝出笑脸了。

“明日天气如何?”杏子晃着它,觉得添上眉毛的晴天娃娃布偶有点滑稽,禁不住想笑。

念及叮当,杏子稍稍扬起的嘴角又变作了一声叹息,自言自语道:“叮当还在大牢里受罪,即使明天很晴朗,她也无法见到太阳……”

“未必。”薛思春立在外面应道。

想要叩门,那障子门却是纸煳的,无处下手。薛思春只好笃笃敲了两下门框,问:“吾池杏子,我能进去吗?”

杏子忙放下针线,把他迎进屋来。杏子热切盼望着思春君说出什么好消息,急急问他:“您已经释放了叮当?她在哪里?”见思春君笑而不语,心知他们这些做官的一定有法子办妥。

薛思春只管瞅她,像是在打量一只落入他手中的猎物。杏子不好意思地说:“思春君,请别这样盯着杏子……”

“怎么不扑过来呢?”薛思春伸开胳膊,笑道:“叮当明天就能离开大牢了。”

杏子高兴地跳起来,一边欢唿“思春君最厉害”一边拉他坐下,又是捶腿又是捏肩。今天为了迎接挂花牌,她的双手和小臂都特意搽过玉肤膏,白莹莹。

幽淡的香气随着杏子举手抬袖一缕缕散发出来,思春君难免心猿意马,心头压抑两三回,终是大着胆子捉了她的手细嗅。

“你该用些更好的膏脂,杏子。”他握住她的手摩挲着,并非柔若无骨。指根与指肚依稀能摸到薄茧,可见她在葵屋辛苦劳作的日子不会轻松到哪里去。

杏子任他握着,心底没多少排斥。毕竟像思春君这样的客人已经很难得了,模样又好,舍得在葵屋破费钱财,还肯温存待她。比起平日所见的龌龊客,这一位思春君要是传出去兜里有钱,只怕会遭姐妹们哄抢。最重要的是,他救出了叮当。

杏子略作比较,决定彻底舍弃那位素未谋面的恩客。

她的指尖主动匍匐过去,在他掌心舒展开,反握住他的手。薛思春无声笑了,看来也不全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嘛。他笑问:“杏子,你还没回答我,现在敢喜欢我了吗?”

“如果您肯借杏子一笔钱……”

与其被别人包养一年,不如抓住这个机会早日脱身泥沼。杏子牢牢抓着他的手,这就是点石成金的手指头啊!抓住了它,就等于抓住了一百十九万贯。

杏子抓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松,蹙眉低声问:“可以么?”

薛思春想都没想就点头应允。翻墙来瞧杏子,除了捎话,他还打算带她离开这鬼地方。

他问杏子需要多少,杏子小声将她需要偿还葵屋的债务说出来:“一百九十万贯。此外还得赔偿那位客人的花销,杏子斗胆收下您今夜带来的金银充作此用。”她说完,急急忙忙摇着薛思春的手央求道:“以后会还给您!”

“不用还。我喜欢你。”薛思春顺势把她拉进怀里。

从小长到大,他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。爹娘宠爱,他读书又争气,在家中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。有一年寒冬腊月天气冷,滴水成冰,小思春单单提了句“避难到乡下以后很久没吃鱼脍,嘴里寡淡”,他老爹就不辞辛苦雇上一伙农人到河里凿冰,折腾一整天给宝贝儿子弄来几尾鲜鱼。

他喜欢什么,便直接说什么。想要吾池杏子,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。

不就是一百九十万贯嘛,不差钱。

美人在怀,这热乎乎的感觉很不错。薛思春略松动松动僵硬的胳膊,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后背,满口保证:“杏子,我现在就为你赎身脱籍。开心否?”

没料到杏子却从他怀里挣扎开。

赎身二字听着有点儿不顺耳。她一本正经捂紧胸口,说:“杏子同您一样,都是长安城里自由的百姓,不需要脱籍,也不需要赎身,还清屋主债务就能离开。思春君,您说这话是打算把我买回去吗?买回去做妾?”

她打定主意重返日本,哪怕在葵屋慢慢攒钱也绝不轻易放弃自由。

杏子望向思春君,婉转撒娇道:“妾通买卖,您一边说着喜欢杏子,一边又把杏子贬为可以买卖的布娃娃,杏子不依。”

“既如此……”薛思春点点头:“我聘你这个平民百姓当门客,如何?”

“能再借一百九十万贯吗?”杏子咬着下唇。思春君真阔绰,多宰一刀也无碍吧……

薛思春转眼想通了关节,杏子这是想把那个什么工藤叮当一起赎走。他佯装无可奈何,摊手笑答负担不起。见杏子把下唇都咬白了,才勾起手指对她说:“吾池门客,如果你肯兼任厨娘,我愿借你一半。如果你肯兼职守夜,我愿借你另一半。”

他其实并不喜欢拿钱说事,因为法曹薪资微薄。

*

薛思春从墙头翻出来时,已经欠下他老爹三百八十万贯了。

临走前,薛思春给吾池杏子写下一封信函,称执此函可到西市寻薛掌柜支取若干钱财。一应事务均交给杏子自去打理,他还得抓紧时间归队,赶在天亮前点齐金吾卫出城。

杏子依旧咬着嘴唇坐在屋中,面前是她梦寐以求的还债钱。白纸、黑字、红印戳,有了它,就能摆脱葵屋,搭船回日本去。

将来一定加倍奉还思春君。回去以后,立刻恳请亲戚替她出钱,托商船带来大唐。杏子把那封信贴在心口,能回家了该高兴才对呀!为何一直笑不出来呢……

她几次扯动嘴角,都没办法像花魁姐姐教习的那样作出一个完美笑容。杏子垂首,思春君离开时拒绝了她主动奉上的甜头。

“比起思春君,银子更好,对么?”杏子在心里重复一遍思春君留下的话,莫名烦闷。

比起花,还是团子更好。这是葵屋人人皆知的信条。

“很抱歉,思春君。”她小心折好他给予的兑银凭证,吹灭油灯独自静坐。“您要真心,而我们葵屋,本来就是座虚情假意的花楼……也许只有扫晴娘可以真心等您公差归来,杏子我……杏子我已经得到了团子,现在该出发去奈良赏花了……”

合上眼会不由自主想起思春君的模样又如何?奈良可是个比爱情还遥远的地方。

路过了一处爱情,却不可以为爱情停留。

因为她的旅程目的地是奈良呀,必须一直向前,一直朝着那里走。

*

昆仑奴与葵屋的年轻账房丸尾小九一同去西市提银。

小九账房素以读书识字之人自居,算完了账目爱提笔写几段字吟几首诗。他出门亦要摆书生架子,摇着竹骨扇,一步三晃,走得玉树临风,甚是标致。

而昆仑奴满脸憨笑,亦步亦趋。自从杏子把这张价值三百多万贯的纸递到他手里,他的大嘴笑咧开就没合拢过。人黑,愈发显得牙白,也衬得小九账房肤色更白。所以小九账房外出办事,极爱带上昆仑奴作跟班。

小九账房停在薛老爹的画铺前,摇头晃脑念道:“望仙阁,正是此处。”

店小二麻利迎出来,一看那账房衣冠楚楚还带这个昆仑奴,认定了他是富家子弟、来买春宫的纨绔。小二殷勤介绍道:“客官请进,本铺专营古今字画,珍本善本摹本一应俱全。另有鸳鸯戏水图、大乐图等避火秘戏图,全长安再找不出第二家啦,特供大明宫!”

“在下丸尾小九,今来贵铺兑一笔账目。”小九账房作揖道。

“小九啊?来长安多久啦?我小二,是你家二哥哥。”店小二听到对方不过是普通账房,还是个外来的东瀛人,爽快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:“掌柜在里头,进来吧。”

小九账房很不满意这店小二占他便宜,拂袖愤愤跨过门槛,看也不看,把那信往桌上一拍,直接讨债:“三百八十贯,速派人抬木箱。兑成金银成色要足,我识得出。”

薛老爹闻言,抬头看看来者,不认识。再取纸一读,认识。葵屋,那不是花楼吗?!

“春娘,儿子要取钱。混账小子学会逛花楼败家了,看我怎么收拾他!”薛老爹拿着信纸,掀帘到后边画室去找妻子。败家事小,伤身事大。

柳春娘只扫了一眼,便连连摇头。她搁下笔,指出那行数字,说用不了这许多。那位名唤杏子的小娘子,她已付过百金。

“……你们娘俩联手败家。”而且谁也没告诉他。

薛老爹倍感伤心,摆手道:“罢,哥老了,当不了你的薛哥哥了。以后有什么事,甭来找哥商量,哥说话不好使。唉。”

“夫君,你上次不是嫌儿子没有其父遗风么?如今可得了你的真传,怨你,不怨我。”春娘含笑挽住他的胳膊,推他向外走:“付银。”

第十一章

这笔风流债数额不小。画铺内没有备着流水账外的现钱,薛老爹叫上葵屋的账房,雇车去运银子。一路上闲聊了几句,薛老爹叹道:“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。我记得开元年间,二十文买一斗米。如今……斗米万钱啊!”

丸尾小九账房也感叹:“前年替人誊抄诗文,好歹能落下一旬酒钱。今年,唉,不提也罢。”

“你在葵屋当账房,难道还需要抄抄写写攒酒钱?”薛老爹笑他哭穷。别的不说,单是儿子薛思春一人,就被葵屋榨去了这许多银子。

账房直摇头,坦言他这辈子都得在葵屋干活还债,并无半文工钱。

“也太窘迫了吧?男人岂可无银,小兄弟你别哭丧着个脸,叔给你指条明路。”薛老爹伸出三根手指,笑道:“把你们葵屋各个花魁的秘史写上一遍,每册付你三十两。叔那画铺常年收。”

“……此话当真?”账房不敢置信。

薛老爹点头:“你只管记住一条:要、香、艳。”

*

账房和昆仑奴一人挟着两只木箱,把满满四小箱银饼运到库房中去。柳春娘同佐竹屋主讲明前情,算清了账目,坐在花园等候杏子。

翠鸟啾啾停在枝头,葵屋一株株繁花正盛。

杏子手捧和果子,快步朝这边走。

她应该是思春君的母亲吧?看上去比屋主更显年轻,妆容素淡。

这是另一位永远三十岁的女人,很和善,唇角有浅细笑纹。

“请用茶。”杏子恭敬地奉上一盏香茶。

春娘接在手中,含笑让她坐在自己身边,先问了年龄和家中人口,又问杏子,屋主平时是否为难她。末了,温和地拍拍杏子的手,低声问:“她们没让你服用避孕的汤药吧?那天摘下你的花牌时,我特意叮嘱过屋主。”

“没服用汤药……”杏子心里惊讶,那位恩客竟然是思春君的母亲吗?思春君曾经拜托母亲来照顾自己么?这恩情可欠大了。她踌躇片刻,开口道:“您……为何……”

“因为你关心他。”春娘笑笑,如果不关心一个人,怎会费口舌劝他早日娶亲辟谣呢。那时候她只是想来葵屋见一见杏子,没想到葵屋正在为新人挂花牌。向侍女打听过薛法曹曾点过杏子,她便付钱摘了杏子的花牌。儿子有可能喜欢的人,作母亲的自然要为他提前留下。

现在果然应验了,儿子要为杏子赎身。春娘含笑打量着杏子。

这孩子心地还不错,模样也水灵。春娘褪下玉镯,为杏子戴上:“随我回家,不必收拾什么包裹,家里诸物齐全。今晚摆一桌团圆饭,明天我们找裁缝去,为你置办几件好衣裳。”

“杏子……杏子想在葵屋等思春君回来,然后跟他走。”杏子垂首,睫毛弯弯翘着,不敢抬眼。她委婉地推辞掉这个邀请。不能回思春君的家,那样就没法脱身了。

“也好,你们自有你们的小情调。”春娘没多干涉,只嘱咐杏子别让思春贪杯。

送走思春君的母亲,杏子独自徘徊在玉兰树下。

“恭喜呀!”夜子花魁抱着一匹深蓝色的棉布,远远冲杏子打招唿:“杏子,我刚从屋主那里过来,全都听说了。恭喜你重获自由!”

“夜子姐姐,您知道下一趟回日本的商船几月出发吗?”杏子连连叹气,跟飘落在石桌上的玉兰花残瓣似的,没精打采。

夜子诧异问她:“你的情郎呢?难道不是思春君替你还清了葵屋的债?”

“……我借他的钱,以后会加倍奉还。”杏子帮夜子花魁托起布匹,边走边向她打听外面的事。两个人快走到屋里时,杏子又发现了她面临的新难题。

船队会乘着六七月的风返回日本,在那之前,她得照顾自己的衣食住行。

杏子犹豫一遭,住到思春君家里不太好,还是赁一间破屋为妥。

夜子毕竟年长些,又常常外出陪酒,见识稍广。她劝杏子:“不想去思春君家里也就罢了,破屋万万不可赁。鲜花般娇艳的小娘子,一个人住在外头肯定招蜂引蝶。依我之见,你和叮当依旧睡在后院通铺最安全。你们白天在厨房帮忙做些和果子,屋主必定不撵白干活的短工。”

“我得躲着思春君……住在葵屋会被他找到。”杏子转念一想,有了主意:“叮当睡通铺,我到昆仑奴那里借宿几个月。思春君若来寻我,拜托大家告诉他,杏子已经离开长安城,随商队往高丽跨海回日本了。”

夜子点头,铺开深蓝棉布开始裁剪衣服。

她脸上丝毫看不出悲伤或者失意的神色。失去一个弟弟,好像完全没有影响到花魁的生活。

“夜子姐姐真坚强,不愧是武士家的女儿。如果是我,别说亲人了,连叮当被抓走都忍不住伤心哭泣呢。”杏子暗忖。她帮夜子抻平棉布,布的质地粗糙。

杏子好奇地问:“夜子姐姐,这布很低劣,拿来练习裁衣用的吗?”

“拿来练习夜里的游戏。”夜子放下剪刀,睐眼妖冶一笑:“杏子,你和思春君……玩过夜里的游戏么?他的身材很不错呀。”

“夜子姐姐!”杏子脸上“腾”地烧起了红霞,扭头跑出屋子。

夜子收起笑容,关好门窗继续裁减她的衣服。夜里的游戏,自然是黑暗中的游戏。

剪完最后一刀,夜子从针线包中拣出一轴青线。她漫不经心地拈起针,吐气如兰:“出来吧,没学会屏气就别随便藏在我的屏风后。”

“哎呀呀,夜子,为何不讨一匹黑布呢?夜里的游戏,总该准备件夜行衣嘛。”芽美花魁探出半个脑袋,调皮地吐舌扮个鬼脸,问她:“夜子,你打算跟哪位郎君一起玩?”

夜子随手抓起一团碎布朝屏风后扔去:“琉川芽美,武士比你专业。”

深蓝色的衣服更容易隐于黑暗。

*

鸿胪寺再次出现人命凶案的时候,薛法曹正露宿荒郊野地。

他躺在篝火旁,仰望苍穹,城外的星星比城里多,天也阔。薛法曹没由来想起了葵屋那群灰鸽子。它们倒乖巧,昆仑奴一吹柳叶哨,就全飞起来了。

“啊……这鸟不拉屎的地方……”薛法曹感叹一句。

搜寻波斯小王子简直是大海里捞针,小王兜里有钱,脚下有鞋,谁知道会不会跑去江南逍遥。京兆尹给的指令相当精准:搜遍京畿辖区范围内的每一寸土地,半个土坷垃也不许放过。假如超出地界呢?超出就不管了。京兆尹十分恪守本职。

薛法曹已经在城外扫荡了月余,仍未搜出半点踪迹。

这天,天刚蒙蒙亮,薛法曹就喊醒众人开工。他带着两队金吾卫拔木桩拆帐篷,铲土扑灭了夜里残留的余火。每人干嚼两张油饼,胡乱抹一把脸,骑马的骑马,扛旗的扛旗,继续扫荡。

摊开地图,薛法曹标出方向。他和一群臭烘烘的男人行走半日,扫进了一座牛场。

大约因为他们身上气味重,金吾卫一推开围栏,三五头悠闲嚼草的老牛小牛就鄙夷地煽动鼻孔,甩着尾巴撅蹄走了。守门人不好意思伸袖捂鼻子,佯装作揖,那手搁在鼻前略作遮掩。

“我们奉命搜查,全牛场每一处角落都搜。请带路吧。”金吾郎将亮出令牌。

“场主在棚里,各位官爷,有事好说话……”守门人忙领着他们去找场主贺万牛。

两下里行过礼,贺万牛寒暄几句,问清楚了他们是奉命寻人,不是征兵拉壮丁的。贺万牛亲自陪同金吾卫在牛场内四处搜查,一个棚舍挨一个棚舍查过:“官爷,前几天也来过两队金吾卫,说是搜查。头一拨刚走,您这拨又来了,城里没出啥大事吧?”

“寻个逃犯。”薛法曹小心翼翼迈着步子,在这种倒霉高危区,踩上牛粪的可能性非常大。

他一边四处查看,一边提防脚下,还要一边同场主贺万牛说些场面客套话,恨不能分出三头六臂替自己眼观六路。

贺万牛见他走路怪异,问道:“官爷何处不适?”

一名金吾卫哈哈大笑,替薛法曹回答贺万牛:“贺场主长年住在城外,不知城内消息罢?这位薛法曹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,全长安的倒霉事有一半都跑到他头上去了。”

另一名金吾卫接腔道:“嘿,开始我们弟兄不信。自从跟着薛法曹出这趟差,我算是服了。有一天,薛法曹说给大伙改善伙食,提上弓箭钻进山林子里,小半日就猎回一布袋野兔。”

“晚上架火烤起来,唉呦,真他奶奶个熊的钻鼻子香。”一个黑胖金吾卫吧嗒吧嗒嘴。

“我讲还是你讲?别打岔。”那金吾卫搡他一拳,继续说:“结果半夜跑来一匹瘸腿母狼,母狼后头跟着好几只狼崽子,绿莹莹的眼睛贼亮。大伙一琢磨,这怨烤兔子太香了,招来的。”

咋办?扔烤肉。没吃完的烤兔全都扔到了空地上。谁承想那母狼叼了烤兔不算完,绿眼直勾勾认准了背着箭袋的薛法曹,嗷嗷直嚎,亮爪子就要扑倒他。

“莫非,那母狼对薛法曹有意?”贺万牛打哈哈。

“……大概因为它以前被猎户伤过,见我背箭,忆起旧仇。倒霉啊,我只是猎点野味开开荤。”薛法曹无奈地摇摇头,那一夜他举着个火把,跟狼大眼瞪小眼对峙了整宿,母狼才作罢。

贺万牛安慰他说:“法曹不必太过介怀。我转运之前,也很倒霉。长安城另一半倒霉事全被我揽了。出门绊门槛,进门撞门框……走大街上常常踩中菜叶子滑倒,走小巷里常常遇见洗衣的妇人开门泼水,泼湿一身……”

“那天我去逛东市,路过一家酒肆,莫名其妙被二楼扔下来的包袱砸破脑门。”贺万牛叹道:“几乎痛晕!那包袱主人也不站出来吱一声,我很生气,抱上包袱就走了。”

“回家打开一看,里头裹的是金砖!”他瞬时眉飞色舞,指着满棚牛犊慷慨激昂:“买牛!买一万头牛!老子转运了!”

“……哪家酒肆?我也去路过一下。”薛法曹迫切需要转运。

“哪家呀?弟兄们往后天天组队路过……”金吾卫迫切需要金砖。

薛法曹答话一分神,迎面飞来一个鸡毛毽子。“啪”,他躲闪不及,正打在鼻梁上。

“对不起,我不小心踢太高,把它踢飞了。”拐角处站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,草鞋,麻绳腰带,穿着跟守门人一样的粗葛布衣裳。

薛法曹眼前一亮,问贺万牛:“这位是?”

“放牛童,十五岁,住在牛场有两年多啦!”贺万牛弯腰捡起鸡毛毽子,笑道:“他贪玩,常被我扣工钱。因是亲戚荐来的,辞不得,一直这么混着。”

薛法曹点点头,借归还毽子之机,扫了那少年手心两眼,细皮嫩肉。

他眼中更亮了,这少年不是放牛童。他们出城月余已黑糙不堪,何况放牛日日挨风吹太阳晒。少年手心无握鞭老茧,分明长在富贵家。

那么,贺万牛撒谎了。必须在法曹面前撒谎的原因,可能是因为这少年他……

薛法曹拱手道:“王子,吾等特来接您回城。”

“头儿,波斯王子?他跟画上不一样啊。”薛法曹身边的金吾郎将从怀里抽出画像,纸上头的波斯小王子满脸雀斑,十分好认。

“雀斑可用赭石涂上去。”薛法曹不以为然。

少年跺脚,走到薛法曹面前,叉上腰,仰头问他:“喂,臭烘烘的男人,你是谁?”

他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如女子般尖且细,加上那句“臭烘烘的男人”,叫薛法曹一下子想起自家有个“断袖”的名声。

薛法曹不由自主倒退半步,正色行礼说,他姓薛,是京兆尹派来办差的法曹。

“法曹,算你好运找到我,第一关放行!”少年拍手跳起来,扯着薛法曹的胳膊拽他:“走,我们继续第二关!”

他才拽了两下,就捂着鼻子跳出半丈远:“来人,抬水桶,拿刷子把他刷干净……”

第十二章

薛法曹大约真的转运了,波斯小王子喜欢他,并且毫不掩饰。

“法曹,你来解开这个九连环!”

“法曹,数清楚我撒在地上的黄豆了吗?”

“法曹,现在本王命令你,立刻想出一个连你也无法解答的难题!”

“法曹,别着急走嘛,等你们学会波斯语,我就跟你们回长安……”

波斯小王子对薛法曹的喜爱,全牛场的牛都有目共睹。他不但在薛法曹沐浴后赏赐了全套名贵新衣新靴,整个下午都同薛法曹形影不离,简直比狗皮膏药还黏人。

晚饭时分,薛法曹奉命背起这王子,目不斜视往厅中走。两队金吾卫唏嘘感慨,薛法曹竟真如传言那般是个断袖,不过几个时辰光景,就跟波斯小王如胶似漆。

“看什么看,没见过美少年吗?”波斯小王侧头,白他们几眼,挥手道:“全都给我解九连环去,解不出来的不许吃饭。”

两队金吾卫顿感压力,齐刷刷盯向薛法曹,指望他说句好话。

薛法曹坐在饭桌前,掰开小王子缠抓在自己胳膊上的白皙十指,抽回胳膊,说:“殿下,我们明天启程,护送您回长安去。”

“不回不回就不回。”他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:“谁爱回谁回,你必须留下。我们一起吃饭睡觉数黄豆。等你学会波斯语,我就让父王封你个大官做。”

薛法曹心里叫苦连天,吃饭睡觉都在一起,早晚得断了袖。他觉得有必要跟这位美少年谈一谈。

“殿下,您将来是要登上王位的人,您会成为一代明君。”薛法曹把凳子也挪远些,严肃地警告这位小王:“只有昏君才喜好男色。”

“明君喜好聪明人,嘻嘻。”波斯小王子也搬起自己的凳子,挨着薛法曹放好。

“你够聪明,我喜欢你。”他重新抱住薛法曹的胳膊,半个身子都靠了过去。好不容易寻到一位还算满意的人选,他可不肯放过。“法曹,你必须留在这里陪我玩。”

能被未来的波斯王喜欢,无论如何都是件很值得打壶酒来庆贺一番的好事。

薛法曹见劝阻无效,扭头对金吾卫说:“喊人上酒!波斯王子恩宠如斯,今晚不醉不休。大伙都敞开肚皮吃饱喽,别辜负王子和场主的盛情款待。”

他暂时还不想沦为一个小毛孩的玩伴,更别提公务在身了。

所以薛法曹灌醉小王子之后,打了个清脆响指,下令道:“弟兄们,上路。连夜护送波斯小王子返回长安城,现在就走。”

贺万牛眼睁睁看着他的金主被薛法曹揽在怀里抱上马。两队金吾卫前唿后拥喝道撤出了牛场。他命人关好木栅栏,长舒一口气:“这魔王总算走了。薛法曹,祝你好运。”

*

葵屋的七色燕尾幢飞扬在旗杆顶端,明艳又抢眼。

夜子仰起脖子望向杆头,笑的开怀:“它真漂亮,隔着半条街也能凭它辨认出葵屋的位置。我记得上次办花魁游街,屋主特意订做了一面绣银线的七色幢,那时候你和小茂充当侍童,一人执伞,一人执幢,我走在前面,你们紧紧跟在后面。”

“日子过的真快,一眨眼,小浩又长高了。可惜小茂那孩子……”夜子抚着旗杆,上面有许多道刻痕,都是葵屋的孩子们比量身高留下的纪念。

“姐姐,对不起。”小浩垂下头。他不但没阻拦双胞胎兄弟的罪行,还充当了帮凶。虽然法曹没把他带走,他心里一点也不好受。一个多月以来,姐弟俩都在小心翼翼避开这个话题。

夜子挽住他的手,笑道:“不说了。我们升旗。”

旗杆上已经预先垂好十来条粗麻长绳,只等五月初五鲤鱼祭。

鲤鱼祭那天,这里会为全葵屋未成年的男孩子们挂满鲤鱼旗,借以祈求健健康康,将来像鱼跃龙门一样长成一名勇勐的武士。

今年,江户川夜子提前来挂鲤鱼旗。日子尚早,麻绳空荡荡。夜子将三缕细绳系在鱼口,轻轻拽动滑索,一边唱着歌谣,一边把旗子高高升起:“黑色的鲤鱼是鱼爸爸,红色的鲤鱼是鱼妈妈,蓝色的小鲤鱼啊快长大……”

晨风瞬时灌满了鲤鱼旗的布口袋,两条大鱼在半空中随风摆尾,忽上忽下,宛如游弋水中央。

“姐姐,为何没有蓝旗?我去厨房找面袋画一条!”小浩手搭凉棚,仰头眯缝着眼睛。夜子只升上去黑红二旗,并没带来蓝鲤鱼。往年,她都会亲手升起四面旗子:黑鱼父亲、红鱼母亲和代表双胞胎兄弟的蓝鱼儿子。

“祭品还没准备好,急什么。姐姐从一月就在为它操心了,你不必插手。听着,无论怎样,你是我弟弟,还是江户川家的小武士,姐姐也在祈祷你们能够健康长大。”夜子叹道:“清酒、和果子、粽子、柏饼……本该等到五月初五举行鲤鱼祭那天一起献上去。”

还有仇人的性命,本来也应该等到五月初五取来祭奠父母在天之灵。

可惜小茂那孩子……太让人寒心了。夜子遣走小浩,一个人望着鲤鱼旗出神:“黑鲤鱼,红鲤鱼,游到天上去吧,去告诉我的父母,女儿很想念他们。”

夜子从宽腰带的暗兜中取出一封书信,像清明节烧纸钱那样,郑重点着它。

有风,燃不起火苗来,暗火一点点读着信笺,卷起黑色的灰烬:“……去年查清楚了那些可恶的畜牲,一共有五名污吏。他们把侍卫调去保护自己的府邸和田地,任由使团被叛军蹂躏。女儿本打算在鲤鱼祭的时候请他们来葵屋观礼,然后像武士那样,举起刀报仇。可是心中又割舍不下亲人与情人,遂拿走了他们的鱼袋……”

“……中间出了桩意外,鲤鱼祭提前开始了。”娟秀小字渐渐全都烧成了灰烬。

芽美花魁清早妆毕,推开小窗,两尾鲤鱼旗映入眼帘。她低头瞧见夜子站在旗杆下,便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喊:“夜子——”

“有事么?”夜子冲她挥挥手。

“有——”芽美笑夜子只升起两面鲤鱼旗,不合乎习俗。她嘻嘻哈哈拍手喊道:“夜子,男孩子挂蓝鲤鱼为求健康。你单挂一对黑红鱼夫妻,难道是为了祈求你和情郎的鱼水之欢?”

夜子闻言,不禁羞红了脸,挽起袖子要上楼去找芽美算账。

芽美捂着嘴咯咯直笑。夜子怒气冲冲推开门,抱上芽美的首饰匣子转身就走。

“停,我的银子我的命……”芽美忙认错:“玩笑而已嘛,大不了我出钱请你吃野猪肉涮的牡丹锅。”她拉着夜子坐下来,低声说:“夜子,你快逃吧。昨夜我接待了个小官,打听到京兆府的法曹还没回长安。若他接手此案,肯定先来抓你。”

夜子不以为意,淡笑道:“没证据,他凭什么给我定罪?”

芽美点点头,她们联袂做的天衣无缝。复仇令芽美异常兴奋,她眼里亮晶晶的,问夜子:“今晚你出去么?我在葵屋时刻准备着掩护你!夜子真厉害,如果我有你的那些本事,我就立刻带上小浩跟情郎私奔。管它什么葵屋和武士家的道义!不就是收养了我们几年嘛。”

“芽美,今晚连走三家会很累,请让我安静地休息一会儿。”夜子靠在美人榻上,这位置正好对着窗外的鲤鱼旗。

第二天,旗杆上飘起了五面鲤鱼旗。

“好漂亮的旗子。”叮当驻足。鲤鱼旗一升,意味着厨房又该包粽子了。她得给杏子带去些粽叶,好让她足不出屋也能为厨房干活。

等六月搭船回到日本,明年再过鲤鱼祭时,满城都是鲤鱼旗,一定很壮观。叮当欣欣然憧憬着奈良街景,越想越高兴。

*

薛法曹把波斯小王子带回了长安,京兆尹大喜,哪儿管那小王子是喜是恼,献宝似的抬去领赏了。薛法曹奔波疲惫,草草饮过一杯接风洗尘的酒,回家倒头就睡。

这一觉睡得足,醒来时已经是隔日半下午,日影都偏了西。

薛法曹伸个懒腰,在屋里把自己收拾清爽。唤来老仆询问家中近况如何。老仆拱手答道:“小郎主不在,家中一切照旧。老郎主那边也是老样子。昨日京兆尹派人来送了两坛子御酒,说是分下来的嘉奖,又嘱咐我们别叫醒您,公差只管撂下,歇够再说。”

“御酒?好东西,先倒一壶尝尝。”薛法曹疏散几下筋骨,打算到花园子里品酒。

“小郎主,尝不着了……”老仆为难地朝外一指:“昨日还来了位客人,住、住在咱家里头不走,把您的酒拿去浇花玩儿了……”

薛法曹向外看去,只见那位唇红齿白的波斯小王子在向他招手,笑得还挺乐呵:“法曹!你家景色宜人,我喜欢!”

“殿下喜欢,尽可以多住几日。”薛法曹立刻让地方,掖上银袋跨出门槛。腹中饥饿,先找杏子吃几串团子去。

第十三章

“法曹,你去哪里?”波斯小王紧跑两步,跟在薛思春后面。

“殿下请留步,我去的地方……是花楼。”薛思春客客气气地作揖道别。

那孩子一听是“花楼”,眉开眼笑,蹿上去攀住了薛思春的肩膀,毫不忌讳地嚷道:“哪家花楼?葵屋吗?法曹,带我去葵屋!”

十五岁的孩子就懂得眠花宿柳了,这还了得?!薛思春不由僵在原地。他攥住波斯小王子的手腕子,把这块狗皮膏药从自己后背上剥离下来,问他:“你去过?这件事我得写封信让使团禀告波斯王,除非殿下肯戒。”

小王甩着胳膊直呲牙,愤愤不满:“我诚心找你玩,你却欺负我。还要找我爹告状!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!本王走了,后会无期!”说完,噘起嘴,头也不回地负气而去。

走了更好,求之不得。薛思春叫来老仆役,让他们把波斯小王子的行李收拾齐整送到鸿胪寺。老仆应声去办。走了几步,忽然想起一件事,拍着脑门折回来:“小郎主,殿下在您书房里翻看过半晌书籍,他挑了本新书拿到客房了。那书也打进包裹送过去吗?”

“什么书?”薛思春皱眉,那孩子应该没有发现他的藏书暗格吧?

“咱家画铺新印的,前几天刚刚送来。”老仆回忆一番,描述道:“名字挺长,封皮上生生拐出两行才盛下,好像是叫‘吾与花魁在葵屋二三事之春眠不觉晓’。俺翻着瞧了几眼,都是字,连一张花魁绣像都没配,无甚看头。”

薛思春颌首,波斯小王大概是从这本书里打听到了葵屋,先前不一定去过。十五岁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那孩子也该是对小娘子们感兴趣的年纪了。既然不是春图册子,干脆赠他。薛思春告诉老仆,连书一并收拾好。

牵马走出大门,薛思春不由哑然。

他家门前的黄土地上,赫然写着个又大又丑的“鄙”字。波斯小王子手握半截树枝,正蹲在地上孜孜不倦地划第二个字。薛思春瞧他走笔趋势,似乎像在写“视”。

“殿下,您的侍卫呢?”他警惕地四处张望,难道他们没守在门外?

“哼,不用你管!法曹是个爱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坏蛋,鄙视你。”那孩子写完字,忿忿然挥着树枝,大声宣告:“我鄙视你!”

唉,六月天,孩儿面。小孩子变脸可真快,在牛场时还在口口声声说“喜欢你”,回到长安一句话恼了,立刻就喊“鄙视你”。薛思春看着他,心想:“我十五岁时也似这般么?”他很快摇头否定,十五岁,读书都忙不过来,没这闲工夫。

“殿下,我送您回鸿胪寺的驿馆休息。”薛思春走上前,照旧样子拦腰将他扛起,不由分说直接安放到马背,自己随即认镫而上。

波斯小王子捶着马鞍抗议:“放我下去!你敢劫持波斯贵客,大唐天子一定会砍了你的脑袋给我当革球踢!姓薛的,放我下马!”

“下马容易,殿下,喊出你的侍卫来。”薛思春双臂圈住他,牢牢将其囚在马鞍上,坦言道:“眼下就快到宵禁时辰,天色渐晚,如果不能确认殿下返回驿馆的路上安全无恙,卑职万万不敢离开。”

那孩子没搭腔,只嚷嚷要下马。薛思春怕他沿途再生是非,哪里肯答应。听说不少番国王室都养着一大批影卫、死士之类的侍从,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。薛思春便冲周围吆喝道:“波斯侍卫,速速现身护送小王子。”

他连喊三遍,只听到前边大街上的车马铃铛乱晃,轱辘轧轧碾过地面之声。薛思春还要再喊,波斯小王子怏怏握拳捶他:“……别喊了,夜游神都快被你喊出来了。没侍卫。”

“你又偷偷熘出驿馆?”薛思春无奈地抖缰绳,催马往鸿胪寺的方向跑。

“能不能别送我回去……那里死了人,我……我晚上害怕,睡不着。”那孩子低声央求。

鸿胪寺死了人?

薛思春骤然勒住马,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波斯小王子连说带比划,最后又黏在薛思春胸膛前,死活不肯撒手:“法曹,我不鄙视你了,别送我回去。”

他回到长安那天夜里,皇上赐宴送到驿馆为他压惊。鸿胪寺众官吏都在席间,觥筹交错,好不热闹。酒至三更,大家都醉的差不多了,有人携舞姬去赏月寻乐子,也有人撒酒疯胡言乱语,被美姬与众人围着取笑。一时间,驿馆处处喧嚣,连马夫都在抱着酒坛畅饮。波斯小王子喝了不少果子浆,独自离席到后面出恭去。

转过游廊,拐角处有位胖老吏坐在石板地上,半靠着红柱子,似乎是醉倒了。王子好心伸手去推他肩膀:“醒醒,地上湿气重。”这一推,那老吏竟像宰鸡鸭那般折歪脖子,断颈骇然露出个血淋淋的窟窿。

他吓得腿都软了,哆嗦着跑出鸿胪寺。一直在马厩后头藏到天亮,他才雇车寻到薛法曹家暂作停留。过了这几天,小王子仍旧打算跑出城,找贺万牛,住牛场。

“驿馆有杀手……我还不想死,呜呜。”

“别怕。”薛思春拍拍他的肩膀,这孩子尚在瑟瑟颤抖。薛思春想了想,打马转向京兆尹家,意欲将波斯王子安置在那里。鸿胪寺再出凶案,他得找京兆尹好好谈谈。

京兆尹正吃晚饭,见薛法曹领着波斯小王子进门,他忙不迭将两人带进内室:“思春啊,你在哪里找到王子的?杀命官虏王子的犯人也逮着了?原说让你歇够了再出城去找……找的越久越辛苦,咱们京兆府拿的奖赏也越多嘛……”

寺卿一夜丧于非命、王子失踪,京兆尹认定这杀手的目标是波斯王子。

薛法曹疑心葵屋的江户川夜子在复仇,可是,据京兆尹所言,死了的三个人里,只有一人曾丢失鱼袋。而另外两个人跟葵屋的夜子毫无关系。如此看来,刺杀波斯王子这假设更不容忽视。薛法曹坐在胡凳上,不敢妄断是非。

“先审葵屋。”薛法曹向京兆尹问清楚凶案始末,又问葵屋有无异常。

“查过了,一切正常。”京兆尹捻须道:“所以本官认为,有人意图谋害波斯王子。”

波斯王子在一旁勐点头,缠着薛法曹的胳膊,要求京兆尹派他保护自己。京兆尹看看薛思春不清不愿的模样,再看看与他额外亲近的波斯王子,一拍大腿,恍然大悟。

“思春啊,附耳过来。”京兆尹窃语道:“断袖这种事……横竖你不吃亏!我看他眉清目秀,不输长安娘子。”

“头儿,秋后猎鹿,送您百斤鹿肉,外加两张糅好了的熟皮子。”薛法曹果断行贿:“只求一件事,别派我去。”

“行!”京兆尹满面笑容应允下来。他右手亮出一块金灿灿的小元宝,对薛思春说:“京兆府管啥?长安城与京畿二十三县!波斯王子人在长安,思春身为法曹,当管!本官就派你去。”

波斯小王子站在京兆尹身后,得意地晃了晃自家荷包。他也果断行了贿,直接送黄金。

“……殿下,我鄙视你。”薛法曹瞪他一眼,后半句说的字正腔圆。

他伸手摘下京兆尹墙上挂的剑,转身就走:“头儿,刚才出门没带刀,宝剑借我用用。今夜查案若把它使断了,不赔。”

“我也去!”波斯小王子三蹦两跳蹿到了薛法曹跟前。

*

京兆府,慎独阁,灯影憧憧。薛法曹聚精会神翻阅京兆尹日前所录口供,他手边还放着成叠的文书,皆是鸿胪寺旧档。桌上摆了三笼包子,一壶酽茶,混着案牍中一行行油烟墨的香气。

“唿——查案原来如此无聊啊,早知道就不跟来了。”王子趴在书堆里,有点失望。

“赶紧写,我快看完这些了。”薛法曹头都没抬,催促他快些。

波斯王子抓着笔,在纸上继续写他们波斯使团里的所有情况。那字歪歪扭扭,堪比螃蟹爬过,时不时还夹杂几句薛法曹看不懂的文字。写到不耐烦处,他把笔一扔,抽出整张白宣铺平,专心折起纸鸽子来。

“太麻烦了,法曹,设个陷阱等他们再行刺时一网捕全吧!”他冲着纸鸽子呵一口气,瞄准窗户,扬臂让它滑翔过去:“哈哈,快看,它飞的多稳!”

薛法曹放下口供,叹道:“的确有点儿麻烦。”

葵屋的口供,一丝破绽也无……连那三位死者之前的一起鸿胪寺凶案,都跟葵屋没有分毫瓜葛,京兆尹按照苦主失银的数目,把它定为入室劫财行凶了。薛法曹心知时日已过,再难从现场查出些什么。

他思索片刻,问王子是否愿意设个陷阱:“……很简单,明日我送你回鸿胪寺,告诉他们你安然无恙。夜里,我躺在你榻上,你住到京兆尹家。如果有人行刺,伏兵就能抓获真凶了。”

“塞个枕头在被窝里假扮本王,法曹同我一处睡。”他觉得这陷阱比查案好玩许多。

“再议。我们现在去葵屋。”薛法曹灌下两杯茶。哪怕葵屋所有人都在说谎话包庇凶手,至少杏子会对他讲些实情。

那孩子闻言,兴致勃勃掷出他手里的纸鸽子,欢唿道:“太好了,我要去见丸尾小九!”

“丸尾小九?”薛法曹翻开口供,迅速找到它。这名字属于葵屋的账房先生。

“对呀!你书房里的书,你倒没看过么?小九就是写‘吾与花魁春眠不觉晓’的人!我喜欢他!”波斯王子催促道:“法曹快走,我要问问丸尾小九,夜子花魁和她的情郎李画师在天各一方之后,到底有没有终成眷属。”

薛法曹松了一口气,边推门边说:“我很高兴你喜欢他。”

*

月色皎洁,葵屋几十幅鲤鱼旗飘扬起伏,格外醒目。

薛法曹和波斯小王子坐在厅中,一个在等杏子,另一个在等账房。屋主欠身不语,自去后面寻人。波斯小王子头回进花楼,看什么都新鲜。薛法曹提醒他:“见过账房以后,我找线人探消息。你必须跟在我身边,寸步不许离开。而且,谈话中决不能透露你的身份,记住了吗?”

“懂!书里说,逛葵屋的客人为了隐瞒身份,一般都用假名字。”他眉飞色舞,指着自己说:“我化名催文太郎,怎样?专门来催小九写下文!”

薛思春点头道:“催文君,还不错。比我的好多了。但……你是波斯人,却起个东瀛名字,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化名。”

“……波斯名字太难记,我要让小九记住我!”他心潮澎湃,立刻又换上个新化名:“崔文,波斯商人爱用中原名字。”

账房未到,叮当先到了。她朝薛法曹行礼,惴惴不安奉上一碟果点。

“杏子呢?她该在我家里当厨娘做和果子。一个多月还没办妥离开这里,莫非屋主为难你们?”薛法曹扭头向门后看看,没看到杏子的身影。

叮当不敢抬头,慢慢解释:“思春君,杏子她……她已经随高丽商队北去了……到达高丽之后,杏子将直接从那里渡海回故乡。杏子说,她欠您的钱,一定加倍奉还,请您宽限些时日。明年日本商队抵达长安的时候,您会收到本金与厚利。”

坐在思春君旁边的那孩子眨眨眼,他察觉到了,法曹脸色越来越平静。

他认识的薛法曹,被纠缠会无奈,解九连环很认真,查案子翻案卷十分专注,想事情时眉头微微皱着,比金吾卫先射中了野兔时嘴角也有笑意。虽没见过他开怀大笑或嚎啕大哭,小表情并不缺。现在是怎么了?平静到面无表情的法曹,怎么了?

叮当俯身拜下去,口中连称感谢:“思春君的恩情,我和杏子永世难忘。”

“些须小事,何足挂齿。”薛思春虚扶她一把,说:“办完差回家没见到杏子,我心里就有这准备了。走便走吧,思春君是三月来赏花的游人,杏子是枝头迷住我双眼的花。花开有时,花谢有期,我们曾经谈到过。”

“思春君……”叮当过意不去,把那碟和果子往他面前推了推:“您请用,它们是……是叮当特意为思春君新做的和果子,聊表谢意。”

思春君啊对不起了,债务明年还,吃完杏子为你做的点心就赶紧走吧!叮当默念。

薛法曹端详片刻,每一枚都很精致。他提不起食欲,顺手把瓷碟递给身旁那孩子,让他尝个新鲜。叮当低着头不敢阻拦,只听见思春君对她说:“叮当,以后唤我法曹。”

“您还有何吩咐?”叮当想尽快离开这让人心中不安的大厅。

“叮当,讲讲最近发生过什么,关于葵屋的花魁们。”薛法曹问。

叮当摇头道:“我在厨房干活,早出晚归,厨房以外的事全都不知道。说起花魁,能告诉您的实在不多:快到鲤鱼祭了,同往年一样,夜子花魁和芽美花魁曾特别关照厨房,做一批可爱的鲤鱼点心供应客人。”她指指薛法曹身边的波斯客人,他正捏了枚面鱼往嘴里送。

“哦……你下去吧。”他摆手屏退叮当。正如京兆尹所审,葵屋一切正常。薛法曹暗叹,这一趟恐怕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。

他缄默良久,连波斯王子跟账房的交谈都没听进去半句。只觉耳边叽叽喳喳闹麻雀一般。等账房走后,那孩子吃完碟子里的点心,把他认为味道还不错的一种豆沙糕掰下半块,递到薛法曹嘴边:“法曹,你尝尝。”

“太甜腻。”薛法曹推开他的手。

“不甜,我亲口尝过。”他又递。

“不甜?太寡淡。”薛法曹起身扫一眼葵屋来来往往的宾客,各路赏花人依旧在。

“法曹,天晚了,我们回去睡觉吧。”他咽下最后半块点心,攀爬到薛法曹背上,凑在他耳边小声说:“法曹不开心么?我陪你过夜,给你唱波斯小调。怎样,我这朋友仗义吧?”

“好,回去睡觉。”薛法曹应允。

叮当一路跑进昆仑奴的小屋子里,气喘吁吁直抚胸口。她缓上气,问杏子:“真不去吗?不去悄悄看一眼思春君吗?”

第十四章

小屋内空无一人。案板上满是糯米粉,三五团馅料都快晾干了。

叮当冲进去,撩起布帘子朝卧房看了看,杏子不在。急死人,叮当一摔帘子,慌忙出去找:“杏子,思春君要走了,你在哪里呀?”

叮当跑出院子踮脚张望,终于瞧见远处粉墙底下有个身影,淡黄衣裙,正踩着木椅扒墙头。

“杏子……你害我好找!”原来她已经在墙后悄悄守着思春君了。叮当抬手擦擦额上细汗,跑过去一起踩上椅子。

这位置刚好能看见葵屋大门口一隅,杏子牢牢盯着往来的宾客,双眼一眨不眨。门前的几盏彩灯摇摇晃晃,暖色光晕把客人的脸都映模煳了。

叮当小声问:“还没看见吗?”

杏子摇头道:“没。”

两人继续扒墙头。叮当一边看,一边长吁短叹,把她在大厅所见所闻全都讲给杏子听。正说着,门口又走出来两位客人。杏子的脚尖一下子踮起来了,绷得能去跳胡旋舞。

“是思春君!”

离得太远,看不清侧脸。只见思春君与一名少年勾肩搭背走出葵屋,似乎还在谈论些什么。门旁边马尾一甩,二人踪影全无。

还没来得及认真记下这个侧影,他们便消失在视野外。

又停了半晌,夜风吹得身上直发凉。叮当推推杏子,劝她说:“杏子,看不见啦,我们回去吧。难道你要杵在这里过一整宿?小心变成望夫石。”

杏子揉揉发酸的眼睛,脑袋枕在墙头,辩道:“人都走远了,怎么看?我在看星星。”

“唉,在看牛郎星和织女星?”叮当也趴在墙头望天,漫天繁星璀璨,着实漂亮。怪不得说春夜里最适合观星。

她陪着杏子发了会儿呆,忽然感悟起来,扭头问杏子:“织女真的爱牛郎吗?故事里讲,牛郎偷看一群仙女洗澡,悄悄藏起其中一人的裙子,让她没法飞回天上去。织女无路可走,只能跟他成亲。所以……牛郎和织女,一开始根本就不相爱吧?”

“如果不是牛郎那个色鬼偷窥,织女怎会落得如此下场。后来王母把织女救回天宫,织女竟然为牛郎哭泣……竟为他哭!真是不可理喻。”叮当伸手指向天空中明亮的星河,皱着眉,大为困惑:“更不可理喻的是,乌鹊被他们感动了,每年搭起鹊桥让两个人私会。”

“为了这个完全不可理喻的荒唐爱情,我们每年七月七还得穿针乞巧。”叮当愤然抱怨道:“每次穿针我都是倒数第一,什么赏钱也赚不到,白白扎痛手指。太郁闷了。”

杏子报以微笑,拍了闺蜜两下以示安慰。她望着星星,牛郎星和织女星,传说中浪漫、完美、忠贞不渝,冲破了天人界限的爱情。诚如叮当所疑惑的,那真是一段刻骨铭心之恋么?

“……希望扫帚星今年可以撞上牛郎星,撞到它灰飞烟灭,粉身碎骨。”叮当尚在替织女伤春悲秋:“阿弥陀佛,织女姐姐好可怜,被人骗了,还以泪洗面。”

杏子看她念念有词的样子,笑道:“你这么恨牛郎?”叮当点头称是。她恨牛郎,更悲织女,怒其不争。杏子趴在墙头,幽幽开口说:“屋主授课时曾提到:子曰,食色性也。”

“色字是人的天性,男人是,女人也是,所以屋主告诫我们万勿倒贴小白脸。叮当,你知牛郎使了花招,又怎知织女不为一个色字呢?天宫万年寂寞,怎及地上一日欢情。”男欢女爱,无人能够抵挡吧,即便是天上的仙人。

“欢情有什么好的?如此庸俗。”叮当不赞同。

“去,不开窍的小丫头。你清高,我庸俗,行了不?”杏子推开她,独自回味那日扑进思春君怀里的感觉。假如把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放在心里好好经营下去……

可恨她是个庸俗的人,有个庸俗的愿望——回到日本。为此,她对思春君做了很庸俗的事。

“杏子,舍不下就去找他吧!”叮当站在野草丛中,扯扯杏子的裙角。

“连牛郎织女这样流传久远的故事都不算是纯洁的爱,我跟思春君又算什么呢?他会忘记我,我也会忘记他。”杏子深叹一口气,脸颊贴在青砖面上。砖都被捂热了,像思春君的怀抱。

思春君,杏子不会忘记你。

*

波斯小王子赖在薛思春房里过了一夜。一床两个被窝,睡得香甜。

他在内,薛思春在外,枕边还搁着葵屋账房写的艳情册子。薛思春歇足了时辰,并无睡意,斜倚床头读完了那本书,一个人闭眼想心事。

按这本艳情书里的情形,他对葵屋,一开始就估量错了——那里讲究有的放矢,连如何微笑与如何哭泣都被精心设计过无数遍,招招皆能迷惑客人,比最厉害的猎人搭弦放箭还精准。夜子猎中了她的情郎李画师,而杏子猎中了他。

吾池杏子……忘记她吧。

“法曹,跟我回波斯……”小王子睡相很好,说梦话的时候也没伸胳膊踢腿。

薛思春笑笑,替他拨开额前乱发。这孩子也不容易,千里迢迢跑到长安,与其说是使者,倒不如说是他父王扔给皇帝的质子。贵为王子,肩上的担子自然比普通孩子更重些。

因此这孩子才额外贪玩吧?趁着在长安不受波斯王的约束,趁着还未弱冠,趁着还有命,好好玩个痛快。将来不能肆意玩闹时,好歹还有一份宝贵的记忆。

“办完鸿胪寺案,我抽出一天带你去打猎。”薛思春在他耳边轻声说完,躺平寐了片刻。

第二天,法曹带人去布陷阱。小王子好奇地跑前跑后,一会儿去扯麻绳大网,一会儿又伸树枝试验屋门口的机关是否灵敏。

“殿下,请别弄出太大动静,敌人会有所警觉。”薛法曹把他按在椅子上,不许他捣乱。

波斯小王子很兴奋,挪椅子同薛法曹并排坐好,对着庭院中奋力挖坑的金吾卫们指指点点,“晚上我也要来观战!”

薛法曹摇摇头,告诉他使诈不易,也许守上十天半月都没收获。波斯小王子闻言大为失望,他弃下网绳,一心一意缠着薛法曹说起波斯语。

京兆尹见了这一幕,脸上浮起的笑容实在有些意味不明。他踱着方步走过来,嘘寒问暖献殷勤:“殿下,昨夜睡的可好?”

“本王十分满意。”波斯小王子赞道:“法曹家处处奇花异草,比驿馆还漂亮。如果床板再多铺几层席子、铺软和些,那就更好了。”

“殿下,硬铺对嵴背有益。殿下正在长身子,多睡硬榻为妥,免得睡驼了嵴梁骨。”薛法曹顺手在他嵴梁上划过,指尖几乎一直划到尾骨去。

他本无意,波斯小王子却激灵灵打了个哆嗦,整个后背像被火褶子灼过一条线似的,再也坐不住了。小王子“噌”一下站起来,吱唔着“口渴”,大步跑去屋中寻水喝。

王子一走,四下都是自己人。京兆尹的胳膊肘怂向薛法曹,问他案子进展如何。

“无非还是两种可能,其一,有人妄图刺杀波斯王子,我们在这里设埋伏死守;其二,葵屋的夜子花魁寻仇,我们在鸿胪寺卿家设埋伏死守。”薛法曹弯下腰,就地画出个示意图。

京兆尹伸脚探靴,抹掉图上的“夜子”二字,直言道:“你设错地方了,这一位官员已经死在杀手的刀口下。既然要设埋伏,干脆多调几队人,把鸿胪寺大小官吏全都保护起来。”

“一户足矣。”薛法曹笑着说:“假如我安排人去告诉那杀手,该杀的污吏还活着……她会想法子出来补上一刀。”

京兆尹抚须叹道:“兵不厌诈。思春啊,结案之后,本府尹请客,犒劳大伙!咱们到葵屋好好撮一顿,震慑震慑她们。这次吃火锅!”

“馄饨吧,随便找个小摊子。”薛法曹向后一仰,躺在椅背上,眯缝着眼睛看日头。阳光有些刺人眼,外头有淡淡的几层光轮。这情形七年前也出现过,是七月初八的午时一刻。姨父贺博士说,它叫日晕。这么多年了,薛思春依旧记得一清二楚。

记性太好很烦恼。对薛思春来说,这意味着,他想忘记一个人,却永远也忘不掉。

有盐小杏子,东瀛人。

*

这天夜里月辉很弱,树影灰蒙蒙的。

夜子站在床前,伸出袖子去分辨月色深浅。樟木箱开着,里面有一叠新裁的棉布衣裳,深蓝色、茶色、浅灰色。她缓缓转身,双手捧出浅灰色宽腰带大礼服,一层层穿好。

夜行衣,是为了更好地融进夜色里。只有新手偷儿初入江湖、两眼一摸黑才会把自己裹成黑炭一样,精明又专业的忍者和武士们决不滥穿黑衣。夜子系上纽袢,打开了她的柜子,取刀、走人。

她是只灵敏的灰蝴蝶,两袖飘展,脚步轻盈。披帛与裙摆嚣张飞舞,倒不像是出门索命的杀手,像剑娘,像平日里站在葵屋的台子上,默默数着鼓点腾挪,跃起又落下。彼时她奔向客人,此时她奔向仇人。听说那恶吏未死,夜子想赶在鲤鱼祭之前了结他的老命。

寺卿房顶上横七竖八埋伏着金吾卫,黑衣打扮。被月光一照,他们的身影更加醒目。

夜子攀住墙外的老杨树,暗里轻嗤:“这样的月夜,该穿灰色呀……”

原来是个陷阱。夜子松开树干,打算原路返回。冷不防面前树枝乱颤,横空斜刺出一柄刀。夜子一愣,那刀便转了刃口迎面噼来。她慌忙拼硬力使到去格,两片寒刃撞上,闷擦一声,生生擦出几点火星子,震得她虎口发麻。

“唿!”树叶中传来哨声,埋伏于屋檐上的那些金吾卫纷纷爬下梯子往巷中跑。

又一刀挟势而至,直压夜子刀嵴。薛法曹左臂勾挽着树杈,探出半个身子,笑吟吟问她:“夜子,我的裁缝人不错,活计也好。现在推荐给你,如何?”

他穿了套贴身猎户装,褐色葛布混织墨绿叶子纹,比夜子更适合待在树上。

“可恶!”夜子慌神的瞬间,一个躲闪不及,竟被那刀砍中右臂。她不敢恋战,飞身跃下老杨树,眨眼间凭着轻巧的身手消失在一片灰蒙蒙夜色之中。

“追!”薛法曹随后跳下树杈,挥刀命人跟上。

一队彪形大汉,怎及夜子翻墙越户轻便灵活。才转了三四条巷子,她后面只剩下薛法曹一人勉强追得上。夜子咬咬牙,拼命再绕两条小巷甩开薛法曹,朝着远处高高矗立的鲤鱼旗杆狂奔。

她翻过墙,从窗户跳进芽美屋中,直接滚在地上不动了。芽美吓一大跳,险些尖叫起来。

“芽美,快……拿出你私攒的那些耗子药!我知道你藏了很多!方才不慎落入圈套了,法曹马上就会追到葵屋。”夜子捂住伤口,不停喘气:“快拿耗子药,让我吃掉!求求你,为我调一碗蜜水和毒药。我宁可死在这里,也不想过堂受审。”

“夜子、夜子,振作!你别怕,还能逃跑,还来得及!”芽美不知哪里来的蛮力,硬是拖着夜子把她拖进里间。她双手颤抖,从瓷枕内摸出一个纸包,那是她预备毒死鸿胪寺仇人所攒的耗子药。

纸包打开,乌黑细粉溶入酸梅汤,一点都看不出异常。

芽美盖上碗盖,匆匆去找杏子。她只有一个念头:杏子能阻止思春君的脚步。冲到昆仑奴的小屋,她拍门厉声唿道:“杏子!”

“芽美姐姐?”杏子睡眼惺忪。昆仑奴正睡在地铺上打唿噜,因他哑巴说不了话的缘故,那咕噜声听着极其怪异。她看看外面,天还黑着。

屋门一开,芽美迫不及待把杏子拎到外面。两三句话交待完毕,她只用了一个理由便说服杏子去办这趟差:“吾池杏子,如果你背弃替大家报仇雪恨的夜子花魁……想想你长眠异乡的父母和弟弟吧!你独自跑回日本逍遥,他们在长安地下睡不安宁!”

杏子揉眼犹豫道:“思春君恨我骗他。这样贸然出现,能行吗?”

“管不了那么多,只需要拖延思春君一小会儿就行了,喝碗汤的工夫足够!姐姐保证!”芽美把托盘放在杏子手中,催她快去:“拦下思春君!请他喝口酸汤解渴……夜子很快就能逃到安全的地方,拜托你!她连命都舍下了,有良心你就去!”

“我去,为了父母和弟弟,为了夜子姐姐。”杏子接过托盘,脑子里浑沌不堪。

“给思春君奉上这碗酸梅子汤。姐姐相信你能做到,杏子。”芽美挽住她的胳膊,把她带上石板甬路,和声细语开解她:“你知道么?夜子刚才在屋里取了很多暗器,全都涂着毒药,打算一拼死活呢。你拦下思春君,等于是为他好吖……若喜欢他,就拖延住他,别让他追上夜子……捕拿逃犯这种卖命的事,留给衙役们白天去做。”

杏子点头,加快步子往门口走。

一定要拦下思春君……

“去吧,用你蜜糖一般的笑容,为他奉上这碗毒汤。”芽美伫立在旗杆下,望着杏子走远。

鲤鱼旗的影子投在地上,重重叠着。夜很深了。

第十五章

杏子站在葵屋门口,心中十分焦急,不停朝巷口张望。思春君为何还不出现?可千万别跟夜子姐姐打起来,万一中了夜子姐姐的飞镖,他会被毒死……

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说笑声。杏子忙探头,只见巷子里走进五六人,个个高鼻深目、蓝眼卷髯,像是往返于长安和西域之间贩卖丝绸、瓷器、地毯等货物的胡商。

“贵客,请里面坐。”等他们走近,杏子略欠身,往旁边让了让。

那群胡商似乎语言不太通,停在门口叽咕一大串胡语,叫杏子和迎客的侍女听得云里雾里。杏子试探着又问了一句:“波斯人?回鹘人?吃饭?过夜?”

“波斯!”为首的胡商听懂这两个字,忙比划了个举杯喝酒的动作,卷着舌音问:“酒?”

杏子和迎客侍女连连点头,一点儿都没走错地方,葵屋卖酒。迎客侍女满脸堆笑,想把他们请到厅中去,见胡商还在交头接耳说些什么,便陪立一旁,静候他们说完。

领头那位胡商指着杏子手中所托漆盘,叽里哌啦对其余几个初来乍到的胡商说:“这就是长安!瞧,酒娘都站在街上,端着酒任由客人品尝,分文不收!”

“真的不收钱?”其中一人跃跃欲试。

“不收钱!天朝上国!”领头那胡商一付资深长安通的模样,潇洒地捋捋胡须道:“今天太晚了,明天带你们逛西市,整排的酒肆一家挨一家尝过去,只怕没尝完就醉成了烂泥。”

杏子无暇顾及这些胡商,她踮脚望向巷口,盼着思春君快些出现。

手中的托盘忽然一轻,酸梅汤被胡商端走了。杏子“呀”了一声,想讨回为思春君准备的酸梅汤,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失礼。只能悄悄对身边的迎客侍女说:“帮我端碗饮品。随便什么,只求快快拿来,拜托……”

那胡商尝了一口,呸呸连吐,大声冲杏子抱怨酒味太怪。

另一个胡商面露疑色,从他手里接过酸梅汤也喝上一大口,咂咂嘴,品评起来。

杏子听不明白胡语,对他们又是微笑又是哈腰,伸臂做手势请这群胡商到里面点酒。可惜谁也听不懂谁,转眼工夫,那碗兑着耗子药的酸梅汤就被这群胡商尝到只剩下浅浅一碗底。

“没有三勒浆好喝。”高个子胡商把碗放回托盘。

“……太酸了,还有一点苦涩。”矮胖胡商摇头,表示他不喜欢。

“也许这是长安最新兴的口味!”领头那胡商指向葵屋的招牌,说:“这地方很有名!”

“我好像……不太习惯长安新兴的口味……”最瘦的一名胡商捂着胃,嘴角直抽。

他还没说完,干呕了几下,一口鲜血溢出来,两眼一翻,直挺挺倒在地上。

*

凡是饮过那碗毒汤的胡商,一个也没能逃出厄运。有口吐白沫的,有嘴唇发青的,还有四肢抽搐个不停的,挠地抓土,横七竖八躺倒一片。

屋主闻信赶到门口,见此情景险些晕厥过去。

“去请官府里的人来处置,这事跟我们无关,速速拴上门。”屋主稳一稳心神,扶住砖墙,打起精神指挥众人善后:“都进去伺候客人,谁也不许对客人提起外面的变故!”

这些胡商还没进葵屋的门就死了,自然与葵屋没干系。屋主瞥了杏子一眼,让她也进去。

杏子双脚发软,十指攥着托盘边缘直哆嗦,哆嗦得托盘里的瓷碗也跟着抖。她迈不开步子,颤声告诉屋主:“他们、他们刚才喝了一碗酸梅子汤……”

屋主冲到杏子面前,拿起空碗嗅了嗅,嗅不出异常。她拍拍杏子的肩膀,安慰她说:“杏子,别害怕。这些胡商的生死与你有什么关系?即使我们的饮品出了差错,顶多也就是闹肚子而已。已经派人找巡夜的官爷去了,葵屋对他们很仁义。”

杏子这才从惊慌中缓过来,芽美花魁给她的酸梅子汤肯定没问题。她迈腿往门里走,踩棉花似的,一步一晃。晃了三五晃,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
“葵屋谋财害命?!”--思春君来了。

薛法曹站在不远处,胸口剧烈起伏着,气息尚不匀称。他追捕夜子追丢了,打算先到葵屋找寻,一拐入巷口竟看到这一幕……别对他说地上躺着抽搐的那些人是醉汉,法曹辨得出这是中毒所致。

“法曹大人,葵屋还没接待这些胡客。”屋主走上前,施礼道:“我已派人报官。”

杏子不敢转身。处理门口这起事故足够拖延思春君了吧?思春君不一定能看清楚围在这里的侍女都有谁……趁夜色、趁混乱,还有机会抽身。她踉跄奔向大门,试图躲进阴影。

薛法曹匆匆扫一眼周围痕迹,让屋主看管好闲杂人等:“留在原地。违令者严惩不贷。”

他再无别的废话,径自入内去找追夜子。路过杏子身边时,半步都没停留。

然而杏子心里更慌乱了,分明感受到两道目光剌剌落在她脸上,直接看穿了她的小心事。眼见思春君大步离去,杏子顾不上许多,高声喊他:“思春君!请等一等!”

“本官正忙。”薛法曹转瞬消失在假山石后。

“思春君!”杏子暗唿糟糕,拔腿要抄小道往夜子花魁屋里跑。屋主见了,忙令旁边的护院拉住她。薛法曹下令不准乱动,怎能让杏子跑开?

护院一左一右扯住杏子的袖子,杏子心焦,一边喊“他不能进去”,一边甩袖子,竭力挣扎。拉拉扯扯中,杏子的上襦几乎被护院蛮力扯拽脱落,雪白肩头裸在众人眼中。

“放开我!”杏子扭头去咬那护院的手腕子。护院岂是吃素的,没等杏子咬住,就扭住她的胳膊别到背后,一手扯过披帛要捆。

昆仑奴呜呜哇哇叫着,勐地推搡开那两名护院,自将杏子箍在怀里,替她披好衣裳。

“瓦当,你去拦住思春君!”杏子别无它法,连声唤昆仑奴。

昆仑奴没挪腿,双手卡在杏子腰间,对她摇摇头。

约摸过了一刻,巡夜的金吾卫赶到葵屋。紧接着,大夫也提了药箱和仵作结伴而来。杏子一心全系在夜子那边的动静上,唯愿夜子早早逃远,别跟思春君打斗。

再过半刻,思春君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内。夜子花魁跟在后面,盛装高屐。

“夜子?你的手臂怎么了……”屋主面露诧色,鲜血染红了夜子的半幅樱花袖。

“法曹已应允给我一个痛快的了断,请替夜子照顾孤苦伶仃的小茂,妈妈桑。”夜子递上怀中金匣,将弟弟托付给屋主。她仰起头,回望半空中飘扬的鲤鱼旗,轻声道:“鲤鱼祭之时,替夜子烧一份纸钱吧。家仇已报,夜子再无遗憾。”

夜子缓缓屈膝探足,纤瘦的足弓露出裙外,白璧无暇。漆黑高屐随之划出小半个弧线,落在左足正前方,恰成一条线。这种特殊的步子被称为高屐缓步,令人行走时格外婀娜多姿。

高屐,花魁才有资格去穿它。夜子摇曳行至屋主面前,弯腰褪下木屐,赤脚站着说:“还给您……夜子终于不再是花魁,永别了。”

“你是武士的女儿,怎能?!”屋主默默拎起高屐交给身边的侍女,叹道:“枉我栽培你成为花魁,原以为武士家的孩子更懂得隐忍,更有韧性。”

夜子笑了:“真正的武士必定以仇敌之血来饲养嗜战的刀刃呀。”

薛法曹抱臂立在一旁,耐心等夜子向屋主交待后事。仵作跑进来对他耳语几句,把那空碗呈给薛法曹看。银针已经发黑,酸梅子汤验出含毒。

“所幸胡商饮用较少,中毒不深。”仵作揩净银针,指着杏子说:“她端来的酸梅子汤。”

薛法曹愣了一下,转向杏子。杏子脸色煞白,那汤竟然有毒!如果真被她奉给了思春君止渴……杏子不敢再想,结巴着说:“芽美花魁让我在这里等候您,我没、没投毒。”

他看看昆仑奴怀中的吾池杏子,沉下脸挥手道:“把她带走。”

*

大牢绝不是个好地方,连空气都透着一股子阴寒。薛法曹倚在铁栏上,背对牢中人。

“饿吗?”他问。

“不饿。”杏子蜷在草席一角,盯着稻草发呆。险些亲手毒死了思春君,这是梦吧?早晨就会消失吧?芽美姐姐没有投毒吧?这个复杂又险恶的世界是梦……全都是梦……

“冷吗?”他继续问。

“不冷。”她抱紧膝盖,忍住哆嗦。

“渴吗?”他重重叹气。

“不渴。”她瞧见草席旁边摆着半碗水,碗沿满是泥垢。

“怕吗?”牢门钥匙就捏在他手里。

“不怕。”墙角有只老鼠嚣张窜过。

“骗我很好玩吗?”薛思春问。

第十六章

“嗯……”杏子小声回答:“您那么有钱,不介意这一小笔吧?杏子明年加倍奉还。”

“想回故乡?”他踢了踢铁栏,脚后跟磕得微微发痛。

“对不起,思春君,我想回去。”杏子从破草席中抽出一根草秆,在潮湿的墙壁上画出几朵樱花形状。等回到奈良,她身为贵族之女,全部的生活将重新来过。没人知道葵屋这段往事,就像来年春天樱花会重新绽开,一切都是崭新的。

杏子拈着草秆,对墙感慨道:“在长安,我如秕草。在奈良,我如春日之樱。”

“樱花么?”薛思春转过身,胳膊肘撑在横栏上。眼前人缩肩蜷腿,可怜兮兮。牢中为防止女犯们寻短见,簪钗等物都已除去。杏子满头青丝披到了腰间,几乎裹住身形。看着不像是春日里的樱花,更像冷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花枝。

薛思春望着杏子的背影,带笑问她:“你们奈良有句话——比起樱花,团子更好。吾池杏子,你扭头看看我,思春君难道还不如一串团子吗?”

她回头,看见思春君指上铜圈飞旋,他在绕钥匙玩。

“比起团子,大牢钥匙更好。喏,想要吗?”薛思春伸平胳膊,把钥匙递进牢内。

杏子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位薛法曹,他面色的确友好和善。杏子站起来,犹犹豫豫走上前,不敢去抓铜钥匙。薛思春只管把钥匙晃得丁当作响,勾起手指戏道:“日本商船五六月间便起锚乘风回东瀛了,而审一件案子快则三五日、多则一两年,清白人也得等着。我看葵屋这桩事多半会拖到秋后……你不担心错过那趟海船?”

“您特意来放我出狱?”杏子低着头,小手去碰黄铜钥匙。

“且慢。”钥匙哗啦啦一阵响,薛思春反手将它们攥入掌心,压下声音说:“小杏子,想出狱很简单,过来贿赂本官……本官即刻判你无罪释放,一天也不耽误。至于如何贿赂……你懂的,嗯?”

杏子讪讪收回右手。还能怎样贿赂,以色侍人呗。

她的头垂得更低了,十指绞着裙带,开口轻声道:“我已经离开葵屋,一无钱财,二不卖笑,无物贿赂您。如果错过今年的海船,杏子安心等明年。如果不幸错过明年,那后年再回故乡吧。”

“如此甚好。后年腊月开审,可等得?”薛思春收起钥匙。

后年腊月开审,须得大后年夏天才能乘风出海。只见杏子紧咬嘴唇,小拳头都攥起来了。他心里窝着的那点儿脾气总算平了下去。

薛思春隔铁栏杆伸手揉揉杏子的头发,温存笑道:“吾池杏子,逗你玩的,莫委屈。”

杏子扬脸,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:“明天过堂,对么?杏子知道思春君是好人。”

薛思春摆摆手指,摇头道:“我不过问此案,避嫌。明日帮你敦促他们尽快处理。杏子,你放心,买卖不成交情在,你我好歹认识一场,大家依旧是朋友。”一句朋友,他淡然撇过旧事。

“朋友?”

“对,朋友。”薛思春站在牢门外,坦言:“从小到大,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,也曾想过将你养在家中陪我消遣寻乐子解闷。实不相瞒,今晚在葵屋见到你时,我一直在琢磨如何胁你就范,如何让你乖乖去当厨娘……本法曹除了偶尔倒霉,没吃过亏!焉能轻易放过你这谋财小杏子?”

他抿嘴笑道:“杏子若落在我手里,不管它是四月青杏、六月黄杏,不管是酸、甜、苦、涩,不管杏仁有毒、无毒,本官绝对要将它剥皮吃净,以解此恨。”

杏子不由打了个寒噤,信誓旦旦保证说:“多谢思春君饶过杏子,银钱一定加倍奉还。”

“不必,一分二钱的薄利即可。”他讲明利钱,自叹道:“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。长安的沃土只适合牡丹,樱花本该扎根东瀛。回去找你的亲人吧!祝一路顺风。”

薛思春拱拱手告辞。他才迈步走到女监大门台阶,又折了回来,扣着牢门对杏子说:“别吃牢里的霉米饭。我会派人给你送一日三餐。”

他从腰里解下个小锦袋,稳稳抛到杏子手中。白天哄波斯小王子玩耍时,曾在西市买下各式饴糖装进袋子里,这会儿正好留给杏子。叮嘱完牢中饮食,薛思春转身走了。头也没回。

杏子打开糖袋,往嘴里塞了一颗。思春君说“大家还是朋友”,值得庆贺之事啊。

不知怎的,她心里隐隐觉得苦,连舌上也苦起来。分明是糖,却尝不出甜味。

杏子又塞一颗,仍然不甜。一时任性,她从锦袋内抓出大把五颜六色的糖块,一股脑全都含进嘴里去,倔强地大嚼两下:“我不信这么多糖还不甜!”

“咯嘣”,杏子咬到了硌牙硬物。

又凉又硬,不像是块糖。她忙搅舌将那东西吐在手心,原来是枚金指环。思春君落下东西了……杏子拿手帕将指环擦净,举在眼前细看。它没镶宝石,也无纹饰,黄澄澄一只素戒指,只在里头刻了几道花纹。

杏子眯起眼,诧异这枚戒指圈儿怎么如此小巧。她试着将小指伸进去,略显松。换到无名指上再试了试,不松不紧刚刚好。

太小了,思春君肯定没法戴。杏子端详片刻,把它褪下来系在裙带上,牢牢打了个死结。既然是思春君不慎遗失的东西,应当好好保管。

低头看到手上浅浅的一圈戒指痕,恰好是她的尺寸呢!莫非思春君故意留在锦袋中送给她,好在大海彼岸留作想念?

杏子胡乱想着,又开心起来。抱都抱过了,好歹也应该算个情郎嘛。匆匆嚼碎糖块,她坐在破草席上,轻声哼起前朝丁七娘唱过的民间小调子:“二八好容颜,非意得相关……逢桑欲采折,夺枝倒懒攀……”

“欲呈纤纤手,从郎索指环……”杏子唱罢,歪头伸出纤纤手,笑念道:“郎,赠奴指环。”

*

“法曹,我不想回鸿胪寺!”波斯小王子赖在薛家宽敞的梨花榻上,死活不挪地方。

薛法曹正半躺着看书,听见这孩子又聒噪,随手扔过去一串铁连环,边翻页边说:“解吧,解开了你就能留下。否则必须回驿馆。那边已无刺客隐患,殿下没理由不回去。再者,我在京兆府公务繁忙,万一照料不周,把你给照顾丢了,这责任卑职担当不起。”

波斯小王子抬手把铁连环扔到地毯上,气鼓鼓捶他道:“你狡猾!你坏!你找铁匠把四付九连环铸成一付了!根本解不开,叫我怎么解!这不算数,我不回去!不回去!”

“停,府内严禁高声喧哗,严禁咆哮……再咆哮,就请殿下顿顿吃折翼的老母鸡。”薛法曹顺便捏住他的下颚,凑过去瞧了瞧:“殿下牙口甚好啊,嚼肉肯定利落。”

“法曹甚甚狡猾!甚甚坏!”那孩子偏过头,拳拳捶在他胸前:“明知本王最爱吃鸡翅膀,你竟然拿折翼的老母鸡招待本王,我要上本参奏,我要向天子讨个说法!哼!本王不是小孩子,别想用解不开的铁连环撵我走!我!不!回!去!”

“谁说解不开?”薛法曹放下律书,瞄他一眼,垂胳膊从地上捞起铁连环。四付连环拼为一付之后,大环套小环,小环套曲环,一环乱似一环,比蚂蚁窝还叫人费脑筋,看着就头痛。

他把铁连环往两人中间一放,说声“看好”,埋头专心摆弄起来。小王子趴在旁边仔细盯着看,看到眼酸了,打了个呵欠,手往他腰里伸去。

摸了一把,没摸到。

再摸一把,又没摸到。

小王子推推薛法曹,耷拉着脸问他:“糖呢?被你偷吃光了?”

“对,我吃光了,很甜。”薛思春忙于解连环,随意应他一句。没想到那孩子又咆哮起来:“你骗人!你坏!我是未来的波斯王,你敢欺君罔上,罪当流配千里!从长安直接发配波斯!”

薛法曹抬头,眼中很茫然。不就是半袋糖嘛,这孩子爱上咆哮了?定是白天在京兆府跟哪个不长进的混账衙役混学的……

王子薄唇一扁,瘪嘴揭发道:“西市店掌柜专门给本王包了新模子压的糖。那糖由南海所捞麒麟菜熬出的冻胶制成,有嚼劲,却不甜。你根本没吃!”

“殿下,您很有法曹潜质啊。万一波斯跟匈奴开战不幸吃了败仗,殿下可速来投奔京兆府,接任卑职这法曹差事。殿下一定会比我干得更好。”薛法曹拍拍他的肩膀,继续攻克铁连环。

最后一枚铁环咔哒扭开,薛法曹擦擦额上细汗,笑道:“殿下,没有解不了的连环。”

王子目瞪口呆,抓起铁连环看了好一会儿才尖叫起来:“法曹,你真厉害!”薛法曹毫不在意地耸耸肩,告诉这孩子,京兆府六曹均精通此道。

“本王命令你们打擂比试九连环!”那孩子立刻想出了可供玩耍的新去处——京兆府。

*

京兆尹亲审鸿胪寺案,各个要犯流水般押上大堂录口供。

波斯小王子坐在屏风后,对着一大盘九连环百无聊赖。他不停催促:“府尹,审完没有?快点啊!赶紧叫人喊威武——退堂——本王等着府尹和六曹比赛解连环,快审快审!”

“带犯人。”京兆尹惊堂木一拍,底气都不如往日。两边还有吏部和大理寺的人在看呢,比赛九连环……波斯小王子这不是存心败坏京兆府勤勉奉公的好名声么!

命案虽重,好在该抓的都抓了,该招供的都招供了。夜子和芽美分别画过押,转押刑部大牢。杏子本清白无事,对过供词,仍旧暂去葵屋安身。因连死五名官吏,这宗案子一审完就誊出奏折递到了龙案上。

“现今只等皇上圣裁定下行刑的日子,咱们就能领赏啦。”京兆尹抿一口新茶,坐看整个京兆府被波斯小王子闹了个天翻地覆。

“头儿,您不管管?”薛法曹偷空在案前扎马步。窗外正热闹,衙役全被那孩子拘起来拔河,输的一队将遭受臭墨涂面之苦。

京兆尹咳嗽两声,刚起身,外面传来一声“报——”

他踱出门去,见是老朋友袁侍郎。袁侍郎面有戚戚,招唿都没打,急急忙忙把京兆尹拉到僻静墙角,咬耳朵告诉他:“我今日在皇上跟前伺候笔墨,瞧见几份奏折。特来给你通个风,赶紧收拾细软安排家眷回娘家!”

“愚兄愚钝,这却是为何?”京兆尹捻须,他为官如此低调也招祸?

“鸿胪寺案,你们审错喽!”侍郎连推带搡,劝京兆尹赶紧叫手下预备着领罪。

第十七章

鸿胪寺这件事还能审错?

葵屋的夜子杀死多名官吏复仇,当堂画押,供认不讳。京兆尹欲向袁侍郎询问清楚,大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。

有人来了。袁侍郎跺脚直唿糟糕:“唉呦,圣旨这么快就到?!我得避一避。老伙计,千万别说我在这里……”他急忙推开京兆尹,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躲了起来。

“喂,侍郎你别跑,到底哪里审错了?”京兆尹愈发闹不明白。

老太监带着两个小黄门在京兆府外跳下马。衙役一瞧,乐得合不拢嘴。宫里来人是好事啊!往常,府尹办妥了要案总能得到宫中嘉奖,他们这些当衙役的也跟着沾光,领双新乌靴。

“圣旨到——”老太监手中的拂尘朝着不远处喧闹的拔河队伍甩去。

整座京兆府顿时肃静庄重起来,乌压压跪倒一片。波斯小王子擦擦汗,站在旁边观望众人接旨。
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鸿胪寺连丧五吏,朕心哀恸……”老公公抑扬顿挫念上一遍。听到后面,京兆尹额头上不停地冒虚汗。

皇上说,爱卿啊,鸿胪寺这么重的案子怎能如此草率了事?尔等立刻跟大理寺和刑部侍郎汇合,三司联手再审审,务必将鸿胪寺玩忽职守、以权谋私、擅撤驿馆侍卫等案情审个水落石出。此案一定要严办!宁可鞭尸三百,决不姑息养奸。

薛法曹越听越不对劲,严查八年前的事?皇上怎么了?彼时兵乱,谁会管这些。

“府尹,接旨吧。”老太监合上手中的黄缎子卷轴,笑眯眯提醒京兆尹:“皇上的意思是,如果您办不好这趟差,就发配到岭南摘荔枝去。”扶起京兆尹,老太监提高声量唤道:“法曹上前!”

“臣在。”薛法曹恭敬作揖。

老太监上下打量他几眼,不住点头道:“呵,膀子阔了,比幼时更硬气些。那会儿你爹带你进宫赴宴,老奴曾寻了个拨浪鼓逗你玩耍。一眨眼,都快认不出来喽……”

话锋一转,老太监不紧不慢地对薛法曹说:“安美人叫老奴捎话给你,她那殿里头缺太监,想把薛法曹拉进去填上这个缺。”

这话更让人琢磨不明白了。听在耳中,焦在心中,横竖不是好事情。薛法曹顾不上多想,扯下荷包塞进老太监手里,小声问:“公公可否明示?”

“唉呀,法曹,府尹,你们办案逮错人喽!”老太监颠颠荷包分量,笑纳入怀。他招手,在薛法曹耳边嘀咕几句。

江户川夜子,新封安美人。

“谁敢惹新美人不痛快,皇上就叫他九族都不痛快,记住!”老太监说罢,笑咪咪甩着拂尘回宫复命去了。京兆府的那几位老官小官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一时竟没回过神。

“美色惑主?”京兆尹叹气道:“呜唿哀哉,宫中这次发的嘉奖是小码乌靴,往后就等着穿小鞋吧,完了完了。”

*

龙涎香静静燃着,夜子脸颊上的泪痕未干。

“朕已下旨为你报仇雪恨。美人,别哭了,笑一个。”皇上把她拥在怀中。

夜子抽泣道:“郎真狠心,呜……我的情郎坐拥天下,却骗夜子说他只是位画师。我的情郎锦衣玉食,却不肯赎夜子脱离苦海。”

谁知道他竟是九五之尊呢?夜子连想都没想过,这位“不住在长安城”的情郎叫天子。

皇上爱怜地吻去泪珠,笑着说:“朕有朕的难处。朕心中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夜子,只因朝政冗繁,抽不开身。今日纵你一回,权当赔罪。此案依着美人的心意去办,如何?”

“君无戏言……皇上,臣妾此生无憾了。”夜子泪眼婆娑望向她的情郎。

皇上捏住她的手,眼中尽是宠溺:“什么都依你,我的小美人。今日起,留在朕身边吧,朕赐你天下最锋利的剑。”

在京兆府的奏折上看到葵屋与江户川夜子之名,他也着实吃了一惊。昔日令他留连忘返的花魁竟是个行刺高手!此花魁连杀四吏,身手定然了得。

美人易选,而刺客难求。更何况本就爱她美色。这样的女子,应先纳入宫中养在身边,将来一定大有裨益。只要哄她开心,惩处几个老朽又不甚要紧的官吏算什么。

皇上心中愈发满意,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:“唉,朕倒宁愿作个普通画师,日日为你画牡丹。”他佯装抱怨道:“夜子啊,朕一穿上这身龙袍,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朕的脑袋!譬如殿外那些侍卫,看着魁梧纯良,实则忠奸难辨……朝中每有风吹草动,朕就彻夜难眠。有你陪伴,朕总算能睡个安稳觉。”

“夜子会一直守护在您榻前。” 武士的刀,用来守护所爱之人,再好不过了。夜子搂紧情郎,觉得下半辈子的幸福全都在这里了,不由喜极而泣。

*

次日便是五月初五,葵屋鲤鱼祭。

芽美花魁在狱中受了刑,静卧调养。今年虽无花魁压场,葵屋上下却异常欢腾。屋主为庆贺夜子入宫,特意歇业一日,关起大门热闹过节。

“……新钱十万贯,娘娘散给诸位买果子吃;宫绢三十匹,娘娘说姐妹们每人添件夏裙;玛瑙耳坠子、珍珠耳坠子各两匣,西域贡葡萄贡蜜瓜六大篓……”宫人指挥着小太监,把夜子的心意一箱箱抬进葵屋。夜子尚未封妃,俨然已是受宠妃子的势头。

屋主容光焕发,捧出一个描金镶玳瑁的木匣,对那位管事的宫娥说:“娘娘吩咐葵屋备下的鲤鱼果子全在里面了。听说要用作赏赐官员的礼品,不知这些可够?”

宫娥打开匣盖,一枚一枚数清楚,笑道:“足够足够。娘娘说,叫他们都过一过东瀛的鲤鱼祭。”她当众拿出个白瓷小瓶,撒糖霜似的撒到和果子上,命人分盘送到该去的地方。

“这盘送鸿胪寺别火令丞孟义之子。”

“牢监畲德云,长得太胖,一盘恐不够,给他送两盘。”

“下一盘赏赐京兆府法曹薛思春。”

听到熟悉的“薛思春”三字,叮当乐呵呵扭头同杏子说笑:“夜子姐姐都送和果子了,你送什么?”杏子闻言作恼,转身要走。

才走两步,宫娥的话钻进杏子耳中:“各位办差仔细些!谁敢不吃,格杀勿论。”

格杀勿论?侍女们花容失色,吓得直往后退。宫娥见状,笑着安抚众人:“莫怕,宫里办外差都这样,不加这句没气势!多听听就习惯了。”

杏子战战兢兢指着她手中的瓷瓶,问:“姐姐,瓶中所盛何物?”

“砒霜,御赐的。”宫娥颇得意,炫耀道:“我们娘娘真受宠,想要什么有什么。皇上口谕,鸿胪寺案全随娘娘心意,仇家一个都不留。”

“思春君算不得仇家,他只是公事公办啊!姐姐,求您带我进宫,我要找夜子姐姐!”杏子扑通跪在宫娥面前。石子路不比屋中毯子柔软,她情急,不慎将额头磕在了凸起的石块上。顿时擦破了油皮,渗出血来。

叮当拼命往回拉杏子。杏子不肯起身,苦苦哀求宫娥行个方便。

宫娥皱眉,止住送和果子的小公公,递给杏子一方手帕:“大过节的,不兴寻死觅活。你等着,我向娘娘禀报去。”

*

薛思春赴过酒宴,回家跟爹娘一起过端午。波斯小王子死缠烂打,拽着马缰绳也跟了去。他进门闻见饭菜香,一头扎进粽子堆里不停嘴,连唿比宫中好吃。

“小心噎着。”春娘把清汤推到他面前,直赞小郎君相貌堂堂,不似有的胡商粗皮糙肉。她为薛思春剥开一角粽子,关切地问:“杏子呢?娘给她留着枣生桂子馅儿的甜粽,这都什么时辰了,你骑马去大宅接她吧。”

薛思春灌下大半杯雄黄酒,轻描淡写答道:“杏子只是普通朋友。”

“儿啊,来瞧东瀛人的鲤鱼旗,今天升得格外高。”薛老爹在院中装饰完艾草菖蒲等物,手搭凉棚眺望远处。

那是葵屋的方向。他摇头感叹:“五月初五挂鱼旗子不如挂艾草。风一吹,鲤鱼旗子跟死鱼翻白肚皮似的,不好,不好。”

“东瀛人也过节。”波斯小王子抹抹嘴,应道:“皇上还命司膳坊学做和果子发给朝臣,不知法曹够不够品阶去领。”他大方地拍拍薛法曹肩膀,说:“法曹莫惆怅,品阶低无所谓,本王分你一半糕点。”

殊不知,今日提前收到和果子的那些官宦,全都翻了白肚皮。无一例外。

此时,天香殿里一片静谧。菖蒲高高悬在门楣,小公公们静悄悄候立在门外,大气也不敢喘。宫室深处有细语声,隐隐约约,时断时续。

“……我弟弟在牢中受了很多苦。”

“夜子姐姐,那些并非思春君所为。”

“是他把我弟弟抓进大牢,还砍了我一刀。留疤很丑的,杏子。”

“请看在姐妹情份上,夜子姐姐……”

“杏子,你就要回奈良了吧?何必为个不相干的男人闹的我心里烦。”夜子握着一块玉髓,边按摩脸,边劝杏子不要多管闲事。“我不杀他,我阉了他总行吧?正好送给波斯小王子当男宠去。杏子啊,你没瞧见今天他们在宴席上多么亲热。这种始乱终弃又断袖的男人,早该死一百遍了。”

“夜子姐姐你变了,呜呜。思春君再不济也是个攻,别阉他。”杏子抬手去拭眼角。

夜子白她一眼:“哭相没拿捏对,嘴角要上翘才美。姐姐白教你啦?唉,好不容易才有个机会作威作福,若不折磨折磨那法曹,我心里始终不能舒坦。”两人唠叨许久,夜子不愿放过薛法曹,发话道:“不杀,可以。不阉,也可以,你得办件事。”

“接替我在葵屋的位置,做花魁。”她欲令杏子知难而退。

第十八章

葵屋迎客厅,处处花团锦簇。侍女将今夜花牌一个个挂起,时不时私语几句。正中两块红漆花牌已经换上了新花魁的名字:吾池杏子、山下夕子。

每个花魁背后必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。

小九账房提起笔,对着白纸冥思苦想,该从何处说起呢?杏子的故事似乎还没开始。

“必须香艳。”他蘸足墨汁,落下一行字:“吾池杏子七岁沦落风尘,养于葵屋。她那时五官还未长开,模样并不美艳,作为粗使丫环被屋主遣去修剪树枝、打扫落叶。”

照这样写太平淡,没有香艳的感觉啊……小九账房停了片刻,机灵一动,笔走龙蛇添枝加叶胡绉下去:“护院之中有位昆仑奴,皮肤黝黑、臂力过人。某日,杏子在花下伤心哭泣。昆仑奴听到哭声,见是个娇小可爱的侍女,遂走过去抱住了她百般安慰,伺机哄骗……”

躁动的昆仑奴与年幼侍女不得不说的故事。他越想越激动,浑然不觉四周动静,埋头苦写起来。刷刷刷三五页香艳笔墨写完后,小九账房满意地点点头。

他才要搁笔,耳边炸雷似地响起一声怒吼:“八嘎丫路!去死吧!”

敢胡编杏子?叮当抡起擀面杖,噼头盖脸打过去,口中“八嘎八嘎”吼个不停。

方才她跟杏子闹过口角,正在气头上。杏子执意不肯把夜子的威胁告诉思春君,还禁止叮当去通风报信,两个人大吵一架,几乎闹到断交。叮当气冲冲来找账房,打算领工钱走人。她见丸尾小九涎着脸在挥笔记账,就静静候立一旁看。这一看不要紧,看得叮当怒气直往天灵盖上涌,账房竟然乱写她的好朋友。

“衣冠禽兽,八嘎丫路!”叮当要将他揪到屋主那里去。

小九账房猫腰躲到桌子底下,抱着脑袋小声为自己辩解:“杜撰,这是杜撰的草稿。你别打我呀!唉呦痛……”

如今叮当得罪不起。小九账房羡慕她得了自由身份,搬个板凳招唿叮当坐下,凑上前打探新任花魁的消息:“听说杏子的情郎不要她了,杏子只得回来重操旧业。叮当,你有内幕么?提供点儿,省得吾费精神去杜撰。你说啥,咱原汁原味写啥,如何?”

“谁让你写的!不准写。”叮当抓起笔,蘸足了乌黑墨汁,把后面那几页全部涂掉。

小九账房阻拦不及,眼睁睁看着书稿被毁,叹道:“我写册子挣几贯酒钱,招你惹你了?不准写便罢,算了算了,改成《夕子花魁的诱惑》,这样总行吧?册子卖到市上,多少也能给她们招揽些客人。你不让我写,自有别人乐意请我写。”

叮当握着那杆笔,想起小九账房跟思春君他爹有往来。她忽生出新念头,把小九账房请回桌前,殷勤捶背:“账房,您写。照着我说的故事去写。葵屋有个傻乎乎的花魁叫杏子,她的第一位情郎叫人参,后来……”

一个时辰后,叮当如愿以偿看到厚厚一沓子书稿。翻阅两遍,甚合她心意。叮当谢过小九账房,重新回到杏子屋中,声称“不断交了”。

“第一次挂花牌,我陪着你。第二次挂花牌,我还陪你。谁叫你是我的老闺蜜吖,叮当认栽,甭管是不是贼船,陪你一起上。”叮当坐在杏子右侧,怏怏地打开首饰盒,挑出花钿压在发髻,妆作侍女。

杏子细心描长眉毛,边往腮上扑粉边说:“谢谢你陪在我身边。”

“如果我走了,昆仑奴那个笨样绝对护不住你。”叮当长吁短叹,皱眉道:“同是葵屋长大的姐妹,夜子姐姐好狠心。她天天标榜武士道,仁啊义呀一大堆,结果待你还不如我这个身份平庸的侍女。唉,唉!还有你,吾池杏子,笨死算了……难道不会跟她谈条件吗?!只需一句话,包管江户川夜子放过思春君。”

“哪句?”杏子放下粉扑,洗耳恭听。

叮当拜倒在地,学着宫中情形答话:“安美人,等杏子回到东瀛,绝不提您曾经落难花楼。”

杏子闻言,摇头道:“行不通。拿这话威胁一名武士之女,我会死的很惨。叮当,你可知武士家口口相传的道义指什么?”

“好像有十多条。”叮当回忆夜子昔日所言,一条条摆出来:“武士必须绝对服从主上,万一出现分歧,三谏之后才能离去。武士的最高荣耀是战死,最低信条是遵守承诺。挨了打就要反击,但武士不从背后攻击对手,哪怕下过复仇书。武士不欺凌弱小,忠心不二,意志坚忍。所以才有了一句俗语,叫做‘花中樱花,人中武士’,以此来赞美他们。”

说到这里,叮当愤愤捶桌:“夜子不配作武士,夜子欺负你,八嘎丫路!”

“嘘,小声点儿。”杏子忙捂住她的嘴。“武士行事本就与我们不同,挨了打就要反击,受了辱必定报复,从小受到这样的教导,才能保持武士斗志不衰。路人踩了武士的鞋子都必须付出代价,更何况思春君砍中夜子姐姐胳膊?夜子姐姐今非昔比了,盛宠之下肯念三分姐妹情谊,你还想怎样?横竖只需要当花魁让她消消气……”

“喂喂,当花魁哪儿有你说的那般轻巧!”叮当赌气拿起胭脂盒子,给杏子皴上两团大红脸蛋,涂成个过时的酒晕妆:“去替你的思春君受过吧,明天别趴在我肩头哭鼻子。”

杏子对镜看了看妆容,拈起螺子黛往两颊点上硕大黑麻子,咧嘴一笑:“叮当啊,是不是比刚才更美了?有你在,我还愁客人踏进门么?喊昆仑奴,预备鸽子屎。”

“还笑……你不愁回不了东瀛啊?”叮当替她掩上面纱,问。

杏子无奈答道:“愁,愁煞人。等夜子姐姐消了气再去恳求吧。我欠思春君很多,这次权当还人情债。将来离开长安,只欠他钱,不欠他情。叮当,记得联络海船商队,今年若走不了,问问他们明年几月来长安。”

“好。杏子你别太难过,樱花七日,第八天就凋谢了,夜子早晚会失宠。”叮当一拍胸脯,撇嘴道:“哼,等我寻个江湖郎中来,为你弄几包高烧不退的药。咱们伪装成痨病,搬离葵屋。”

蒙汗药也得备一匣子,好让眠花宿柳的恩客们如愿睡觉。叮当和杏子嘀嘀咕咕商议起如何对付客人,不知不觉已到了掌灯时辰。杏子整理衣裙,款款步入大厅,端坐在正中。

“佐竹桑,杏子要价百金。谁付得起,谁有资格摘面纱。”她冲屋主打了个招唿。

屋主点头应允。皇上宠姬钦点杏子为花魁,可是杏子已同葵屋银钱两讫。这令屋主多少有些为难。她没有多问,只提醒杏子说:“你的食宿费用记入帐中。”

*

一向以美色独领风骚的葵屋,选出来的新花魁竟貌丑赛无盐。

十几天后,这桩奇闻终于传到京兆府里。刘户曹火速跟薛法曹交换了看法。薛法曹只当笑谈,左耳进,右耳出,丝毫没兴趣深究。刘户曹却喋喋不休,欲前往葵屋一探真相:“法曹,事出反常就是妖!一名丑女,当上了花魁,她必有过人之处,说不定能唱出天籁之音……咱们一家出一半银子,合伙瞧瞧去?”

“揽客的幌子罢了,户曹莫上当。小弟今天得带波斯王子钓鱼,恕不能奉陪。”薛法曹收起砚台等物,与刘户曹拱手道过别,朝窗外大喊:“殿下,准备出发。”

“马上就好!”波斯小王子一记倒钩脚,将革球踢给对面的衙役。革球旋到了半空中,衙役纵身一跃,用额头把它顶出三丈远。众人击掌高唿,追球抢球,好不热闹。不知是谁脚下用力太过,“彭”的一声,革球撞在了窗棱子上。

刘户曹忙躲,不料被椅子腿绊了,踉跄着险些跌倒。

薛法曹扑住革球扔到外头去,赶紧扯住刘户曹的袖子把他拽起来。刘户曹抹一把虚汗,扶着闪了筋的老腰,摇头去找京兆尹抱怨:“头儿,京兆府一会儿马球场、一会儿蹴鞠场,三天两头斗鸡拔河,就剩下五曹当差,便宜了小薛和那一众衙役……头儿,他们的俸禄该分与俺们五曹!”

波斯小王子在外面听见他抱怨,凌空一脚,把那革球又踢进窗内来。不偏不倚,正中靶心。

“为什么挨砸的总是俺!”刘户曹低头看看前襟上灰蒙蒙的球印,忙找鸡毛掸子去扫。

那孩子跑进屋,很豪迈地伸腿踩在凳上,抄起几张公文当扇子扇起来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今天风和日丽,都陪本王钓鱼!”

他瞥一眼刘户曹,嘿嘿嘿笑道:“蹴鞠,你们几个老家伙跑不动。钓鱼倒能一起玩。山羊胡子,想偷懒直接说嘛,本王带队吃喝玩乐。你等这句话等很久了,对否?”

刘户曹登时扔了鸡毛掸子,拱手直笑:“嘿嘿,殿下见笑。”

薛法曹望向京兆尹,耸耸肩表示事不关己。当初主动迎下波斯小王子的人是京兆尹,现在府衙乱成一团糟,可完全赖不到法曹头上。

京兆尹推开案上堆成了小山高的公文,一咬牙,摘下幞头扔到座椅上,环视厅中六曹,挥手说:“殿下发话,还不换衣裳去?今日京兆府陪波斯小王子出城钓鱼,备报鸿胪寺。”

“嗷!本王与法曹同骑。”那孩子一蹦三尺高,又想往他背上蹿。

薛法曹扬下巴往后一努:“进去擦把脸。满头臭汗,河里的鱼都要被殿下熏跑了。”

“我身上是香汗,真的。”那孩子嘻嘻哈哈笑着,扯下香囊递到薛法曹鼻子下:“你闻闻,波斯羯布罗香,长安想买都买不到。”

薛法曹嗅了嗅,的确好闻。刘户曹也凑上前瞧稀罕,顺口说:“这香太香了,夜里恐怕招蚊子。小薛,晚上回去多燃几根艾草,免得殿下在你榻上睡不安稳。”薛法曹断袖这种传闻,京兆府早就见怪不怪了。

波斯小王子一指戳到薛法曹胸前,满脸不屑:“最近天热,某法曹浑身臭汗。本王香喷喷的尊贵身子,岂会与他同榻。”

“殿下所言甚是,卑职一日沐浴三次仍‘浑身臭汗’,实在不宜相伴左右。波斯国四季如夏,卑职断断去不得……时辰不早了,钓鱼去。”薛法曹抬腿往外走。

“……法曹,别以为这种小借口就能打发走本王,跟我回波斯!”他立即扔下香囊追出去。

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西市杂货行。七匹马,十来名衙役,架势比巡街还足,只差鸣锣喝道了。衙役手中提着买来的鱼竿、渔网、铁叉子、木桶等物,又问店掌柜赁下二十余张胡人马扎。

薛法曹勒住缰绳,对京兆尹禀道:“诸物齐全,出城吧。”

“嗳,尚未齐全。钓鱼岂能不野炊?野炊岂能无酒?拐去酒肆,沽上几葫芦好酒,再讨一碟子孜然、椒粉等佐料。既然殿下带队游玩,干脆玩个尽兴,不枉出城走一遭。”京兆尹摸摸下巴,指示衙役牵马去酒肆。

难得有玩的又有吃喝,他们说说笑笑,去挑相熟的酒肆买酒。波斯小王子口渴,从路边一家酒楼唤出店小二,买下一盏冰水蜜瓜,他坐在鞍上吃了。薛法曹递过巾子与他揩手,笑问:“殿下,长安繁华否?”

“尚可。听我的使团说,两京已大不如从前繁华。但是比波斯富饶多了。”他照实回答。

薛法曹点头,继续问:“长安不缺波斯货,可是波斯却没卖长安酒菜的食肆。为何非要卑职舍弃繁华的长安,远离故乡去波斯?殿下,我的父母和我的仕途都在长安。”

“我想请你回波斯,帮我寻人。法曹是唯一通过了第一关的人啊!”他扭过头,一本正经地对薛法曹说:“你能找到我,也一定能找到我的母妃。法曹,我信你!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薛法曹捏捏他的脸,答复道:“事关番国要务,法曹不便插手。如果皇上近期遣使往波斯去,殿下可以要求鸿胪寺给我安排个差事随团前往。若没有,我不能离开长安。”

那孩子攥起小拳头,“哼”了一声,喊过店小二吩咐说:“来盘红烧狮子头。本王要让法曹看看,违抗命令会被揍成什么样的狮子头。”

薛法曹正要阻止,勐然看见店小二身后的小娘子很眼熟。定睛一瞧,正是葵屋的侍女叮当。

他想喊住叮当问问杏子近况如何,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。薛法曹调转马头,打算避开她。走到街心,回头再看,果然已不见叮当的身影。他稍稍安稳些,低头去逗那孩子:“殿下,揍狮子小心被狮子一口吃掉。半个长安城都说薛思春是个断袖,殿下知不知?”

“少吓唬我,我不怕!”波斯小王子往他怀里一靠,嚷嚷道:“断袖就断袖,跟我回波斯。”

两人在马背上推拳噼掌嬉闹,酒肆中走出几位客人,皆拥着华裳丽衫的美人。薛思春一眼扫出撑伞遮阳之人是叮当。再看伞下独自抱琵琶的歌姬,面遮紫纱,连颈间皮肤都挡得严严实实。

然而那人是吾池杏子,他认得。

他们很快就登车离开了,无人发现街对面的注视者。吾池杏子外出陪酒?薛法曹推开波斯小王子的拳头,抖抖缰绳,催马走到刘户曹跟前,拱手道:“户曹,帮个小忙。”

“好说好说,请讲。”刘户曹说完,挤眉弄眼比划口型:姓薛的,别想把殿下甩给俺。

那孩子眨眨眼,看懂了。他立刻扮鬼脸冲刘户曹吐吐舌头,也学那样比口型,马拉巴马勒巴叽哩咕噜光张嘴不出声,用波斯语说上一大堆。

刘户曹没看懂,不过这种天朝与番国之事,刘户曹从不给京兆府丢脸。他随即张口“之乎者也兮”一通,念顺口熘似的,大半篇离骚倒背如流,又快又利索,用的是楚地方言。

现在轮到波斯小王子听不懂了……他摇了摇薛法曹的胳膊,问法曹:“那胡子在说什么?”

“户曹说殿下今天能钓上一大桶鱼。”薛法曹哄他两句,拍拍他的肩膀,跳下马转去跟刘户曹商量:“老兄,借一步说话。”

两位六品小吏站在街角略谈几句,刘户曹竟骑马返回京兆府去了。

*

城外东南隅,六匹骏马悠闲甩尾。

京兆尹和法曹等人各执一根钓竿,零散坐在水边大石上,静心垂钓。下半段水流湍急处,被衙役拉开渔网从两面拦腰截住,只等一网打尽。

“捞呀,加把劲收网!”波斯小王子把衙役们指使得团团转。

“嘿呦——嘿呦——”众人光脚踩着鹅卵石,喊起号子趟过激流,合力将渔网收拢,拖回岸上。网虽不大,毕竟笼了些傻鱼笨鱼。波斯小王子捡条最大的银鳞鱼放进水桶,提去向薛法曹炫耀。

他才走到一半,看见不远处有人下了马。眯眼仔细瞅瞅,是刘户曹。

他放下水桶,灵巧地跳到了树后,一路借地势隐藏身形,紧紧跟在刘户曹后面。刚才在城里,法曹那家伙跟户曹说悄悄话,这孩子心有不忿。

“哼,许你们悄悄说,就不许我悄悄听?”波斯小王子蹲在大石头旁边,举着两根树枝作掩护,支起双耳偷听两人打招唿。

只听见户曹对法曹说:“妥了,俺急着来钓鱼,账本还在怀里揣着呢。你拿去看着办。”

薛法曹接过一摞账簿,捡五月那册翻上几页,迅速发现“吾池杏子”四字。再看旁边的朱笔小字,百金。百金可与她共度春宵?十金歌舞、二十金赴酒局……薛法曹越往后看,脸色越阴沉。

“封了吗?”薛法曹低声问。

“老弟你放心,俺办妥了,俺勒令葵屋停业查帐。何时京兆府核对完毕,何时才能开张。”户曹笑得十分狡诈。“不但办妥了你的事,俺还吓唬屋主说,不管葵屋幕后是哪个官在撑腰,最好别插手京兆府公干,俺们这次查帐有番王坐镇。顶多歇业几十天也就查完了,朝堂相见多伤和气。”

“多谢。”薛法曹拱拱手。

无论杏子出于何种原因……他只希望她平安待到六月,出海,回故乡。

封掉葵屋,那里便清净且清静了。

水面上涟漪渐起,刘户曹眼尖手快抓住了薛法曹压在石间的钓竿:“哎呦,你的鱼!”

第十九章

鱼竿扬起,一尾草鱼被钓到了岸上。

“个头真大!”刘户曹撂下鱼竿,喜滋滋去解钓钩。薛法曹递过木桶盛了那鱼,伸手攀住旁边的柳枝。太阳晒的厉害,他想折下几股枝叶编作草帽遮遮阳。

一扭头,薛法曹看见大石块后面蹲着人。捉迷藏?

他笑着走过去,揪住后衣领将那孩子拎起来,问他:“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什么?”

“你们这群坏人,打着本小番王的旗号去查封店铺做坏事,还瞒着我……”波斯小王子张牙舞爪,一拳捶向薛法曹:“本王的旗号岂能白叫你们用?纳贡来!”

“殿下,我们可不敢白用。”薛法曹就势倚了那石头,将手中折来的两根细长柳枝绞在一起,十指翻飞,三五下便快速编出一个柳叶圈,歪斜扣在波斯小王子脑袋上,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,笑道:“喏,这个进贡给你。”

柳叶垂在眼前,顿时遮住了太阳。小王子把柳圈往下压了压,仰头问:“像绿林好汉吗?”

“像。”薛法曹后退两步,上下打量他。

“呔,此山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,打劫!”他扯住薛法曹的袖子,再一次腻歪起来:“法曹,秋后跟我回波斯去寻我的母妃。你若不肯去,本好汉就叫人把你绑走!”

光天化日,拉拉扯扯不成体统。薛法曹无奈,朝刘户曹使个眼色,示意他来帮帮忙。谁知刘户曹见势不妙,打哈哈干笑几声,一熘烟跑到别处钓鱼去了。

那孩子扯了几下扯不动,遂换了路子,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。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,使性子甩起胳膊来。一咬嘴唇,眼圈就红了。只听见他哀哀地又唤一句:“法曹……”

“男儿有泪不轻弹,站好说话。”薛思春转过身,语气反倒没了近日厮混出的亲昵,颇显严厉。停了片刻,身后动静不减,波斯小王子真哭起来,呜呜哇哇抹眼泪。薛法曹皱皱眉,端出兄长架势唬道:“殿下,莫胡搅蛮缠。再哭闹便是讨打。”

波斯小王子闻言止住哀声,跳起来,狠狠往薛法曹脚面上踩了两下,嚷嚷着“我要把你绑回波斯”。闹了一会儿,踩够了捶够了,丢下句“母妃失踪,法曹不肯管。本王失踪,法曹也别管!”说罢,噘着嘴消失在岸边的树林子里。

不远处的刘户曹探头询问:“唉,闹完了否?闹完俺好挪回去。这里鱼少。”

薛法曹没答话,往树林子那方向瞥一眼,那孩子跑得不慢。

他捂住胸口,直挺挺向后仰去。

“小薛!”户曹大声惊唿,扔了鱼竿跑过来。“唉呦俺的老天爷!小薛有心口痛的急症?醒醒,快醒醒!来人,人呢?赶紧搭把手,抬薛法曹回城。”

薛思春睁开右眼,朝刘户曹眨了眨。

刘户曹一愣,随即明白过来,敢情这是闹着玩没闹够呢?他伏在薛思春胸口,扯嗓子干嚎:“法曹啊,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,怎就栽到这么个小河沟边儿上呦,法曹啊法曹!”

他还没嚎完第二句,波斯小王子就从树林子里冲过来了:“往荫凉里拖,快!”

任那孩子怎么拍脸掐人中,乱石滩上的薛思春全无反应。刘户曹在一旁添油加醋嚎道:“殿下失踪,吾等小官难逃一死。横竖是没命活下去了,晒死了事……法曹慢走,等等俺,咱们到阎罗殿吃馄饨去,拉上京兆尹掏荷包请客……”

“本王没玩失踪!我、我只是到小树林采蘑菇。他那急症有救没?刘户曹别吓唬我。”波斯小王子忙摇他:“法曹你醒醒!”

“不失踪了?”薛法曹悠悠吐出胸中憋的一口气。

波斯小王子呆了半瞬,跑到后面狠命踩踢下去:“法曹诈我?”

“痛!”薛法曹呲着牙蜷起腿,这次真踢痛了。

“男子汉大丈夫,痛也得忍着!你不许我哭,我就不许你喊痛,哼!”小王子脖子一梗,大大咧咧迈了两步,正停在薛思春腰腿旁边。

他叉着腰,抬起右脚,来了个金鸡独立式。

薛思春躺在凹凸硌人的滚烫鹅卵石上,乜着眼,瞧见那孩子架势拿得甚雄伟,小乌靴泰山压顶一般照空对准了自家大腿根。

“此处严禁踩踏……违者罚金千两。”薛思春把胳膊往脑后一垫,不躲不闪。

刘户曹在旁边着急了,小王子是谁呀?杀人犯法都不偿命的,何况踩折踏断区区一名法曹之小公鸡乎?

王子横,法曹平常挺随机应变的人,怎么也跟着横起来了?刘户曹赶紧劝架:“钓鱼吧,不然晚上没烤鱼吃了,白白糟蹋咱们头儿买的调料与好酒……殿下,子孙根踩不得呀,卑职恭请殿下移驾垂钓,您看这里的鱼多肥美!”

“嗯哼哼哼!”小王子抿着嘴,鼻音迸出几声贼笑,越听越邪恶。

脚往下落了几寸,那孩子得意洋洋,晃晃脚尖,拖长调子慢吞吞地威胁道:“钓鱼之前,让本王先挖条小泥鳅当鱼饵……法曹不介意先向本王进贡一条吧?”

“小泥鳅么?嗯?”说时迟,那时快,地上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,顺势拐腿扫崴了那孩子的金鸡独立式,一把拽进怀里揽着在乱石滩上滚出半丈远。

波斯小王子尚在闭着眼挥胳膊踢腿乱抓挠,口中直唿“碰破头了!石头磕到本王膝盖了!法曹你冒犯番王,你你你、你自宫谢罪去吧!唉呦,这什么破石头啊,硌!”

薛法曹撑起臂肘,瞧见他两颊红扑扑的。这孩子在长安住了些时日,脸色愈发滋润起来,中原比塞外养人啊。伸指为他揩去腮边的几粒细沙,薛思春笑道:“你才小泥鳅吧?要不要比一比?”

边说边翻过身子,把他扳在自己身上,拽住腰里的玉版带子,扭头对刘户曹说:“户曹,寻条绳子来量量看,吾与殿下一较长短。”

说完又扶了波斯小王子的腰,挠痒逗他道:“你才几岁?日日一碗乳酪,还是个奶娃娃呢,小腰板都软着,也敢叫阵本法曹?”

那孩子被薛思春扶着,骑坐胯间,蓦地红了脸。

他勐摇头:“不比不比。”浅棕碎发飞扬,柳叶圈儿都被他甩落了。

刘户曹捡起柳叶圈戴在自己脑袋上,左右看看,往荫凉石头影里一缩,跟薛法曹说起荤话来。一个法曹一个户曹,一唱一和,波斯小王子脸比熟煮了的螃蟹还红,扭来扭去,偏偏薛法曹双手握着他的腰不放,掐腰戏谑他软绵绵没力道,当下要以身作则教导一番如何扎马步练小腰。

刘户曹毕竟不如他们二人熟络,心中仍存了谨慎,不敢太过分。混说了几句,扬声笑道:“天气如此炎热,两位干脆脱干净跳水里玩去吧。又能戏水,又解暑,还能比比大泥鳅小泥鳅。”

“会凫水么?小泥鳅殿下。”薛思春松开他的腰。

“不会!你才是小泥鳅。本王乃大根君!”那孩子昂着头,哼了一声。

“哦?我看你倒像个螃蟹君,又红又横,恨不得生出八条腿来踹卑职。”薛思春捉住他的脚踝,时刻提防他一生气真踹到裆间。

“本王恨不得一脚把你踹到波斯去!”那孩子龇牙露齿,咬得上下两排小白牙格格作响。

“红螃蟹,随我钓鱼去。不然,待会儿烤鱼没你的份……”薛思春晒出了汗,起身把他拖到河边去。水汽随风迎面一激,登时凉爽许多。

“法曹喜欢吃蟹否?”他往水中掷了片石头,打起几串水花。

烈日炎炎,夏蝉伏在岸边老树上,“知了,知了”叫着。

*

葵屋冷似寒冬。

小九账房跪在屋主门外,耷拉着脑袋,一遍又一遍解释自己并没有造假账。

“实属冤枉!小九兢兢业业记账誊账,从未漏过半厘税钱。”他就纳闷了,官府来人收什么税他给葵屋交什么税,怎会被京兆府的户曹查出账目有误?不但调走一摞子账簿,连葵屋也开不成张做不了生意,一晚上好几十两银子的进项生生飞到爪哇国去,这损失很大!

他身后全都是同样垂头丧气的侍女与护院。只有三人暗自开心:杏子、叮当、昆仑奴。

叮当探出绣鞋,悄悄碰了碰昆仑奴的脚后跟,警告他别笑得那么傻。昆仑奴绷着脸严肃了一会儿,憋不住,又低头偷着乐起来。

杏子只觉卸去了重担,浑身轻松。葵屋被勒令停业查帐,她总算能喘一口气,不用费尽心思去琢磨每天该如何轰走或者药倒那些讨厌的客人。

可是葵屋上下百十张口要吃要喝,米价一天比一天贵,若早早解封还好,损些红利而已。若拖上半年……屋主定然不肯白养闲人,恐怕大伙儿又要流离失所了。

比起流离失所,被迫辗转于暗巷之中偷摸挣钱更凄惨。说不准,屋主会卖掉大半侍女……

杏子心里打了个寒噤,再看四周的姐妹,人人自危。

“啊!”屋中传出几声脆响和尖叫。外面的人们愈发诺诺,这是屋主在拿小婢出气吧?

未几,雪白点红梅的幛子门哑然推开一条缝,佐竹屋主正襟危坐,妆容一如往日精致工整。她身边的两名侍女匍匐在门侧,凌乱的衣袖和乱蓬蓬的云鬓显示她们曾被推搡过。

账房先生丸尾小九立刻“啪啪”扇了自己两个耳光,佝偻着背恳求屋主惩罚。连无辜的婢女都遭了殃,更何况他这个无辜的账房呢?横竖逃不过,投案认罪,承认全是他的错算了!

屋主扯动嘴角,摆起有些僵冷的笑容,抬手说:“账房,事情已成这样,尽快恢复迎客为妥。你起来,自己到房中签一纸卖身契押上。何时解禁,何时还你。”

她扫视庭前众人,点出两名花魁:“山下夕子,簪上最新鲜的花儿,今夜你去宰相府。吾池杏子,换上最轻薄的纱衣,今夜你去京兆府。身为花魁,此时该做些什么……你们懂。历任花魁皆遇见过葵屋为难的时候,她们一向做的很好。”屋主眼角的余光掠过杏子双眸,额外多停留了片刻。

“杏子,你我已经两讫,本来没理由劳驾你去打通京兆府的关节。”她顿一顿,猩红指尖落于昆仑奴所站立的方向,微笑颌首:“为此,葵屋跟你交换。”

“办妥这件事,昆仑奴归你。办不妥这件事,昆仑奴卖入暗巷当小倌,接待那些酷爱异域风情的长安客人们。”多少年了,她像摆放布偶似的,娴熟地操控着葵屋所有人的命运。说完这话,佐竹屋主连眉毛都没挑一下。

别无选择。杏子踟蹰着向前迈出小半步。

叮当一个箭步冲上前去,拦在杏子面前,伸开胳膊护住她的两个至亲朋友:“屋主!您不需要派出夕子花魁和杏子花魁,叮当有一计献上。”

“哦?”屋主敛袖,辨认一番,笑问:“你就是那个笨到连末等技艺也无法通过考核,只能做杂役扫地的工藤叮当?”

“……叮当在厨房听大娘们念叨佛经说,扫地的小沙弥日复一日‘扫尘除垢’,终于扫净心中浑沌,得证大智慧。叮当扫地扫久了,别的事不清楚,只知一样:我们的夜子姐姐,如今是皇上最宠爱的美人……”叮当施礼说:“只需夜子姐姐跟皇上说一句话,葵屋就太平了。”

屋主冷笑两声,把幛子门重新拉上。

“屋主?”叮当不解。

门后隐约透出一团人影,佐竹屋主的声音懒洋洋透过缝隙传出来:“她不杀我,已是顾全当年援手养育之恩。皇族高贵,我辈低贱,宁迁去洛阳重建葵屋,不自求其辱。”

洛阳其实也不错,丈夫应该会喜欢洛阳的牡丹。她在屋中拨了拨琴弦,挥手斥退侍女。战乱挺过来了,饥馑熬过来了,些许查帐小事,怕什么?

“日出于扶桑之下——”丝弦流淌出一曲小调,屋主轻哼几句,停下琴,对外面说:“我们扶桑人,生于太阳生起的地方。都回去吧,各安其职。只要太阳还在照常升起,葵屋不垮。”

众人这才散去,扫地的扫地,洗衣的洗衣,学艺的学艺。山下夕子取剪子撷下一朵红莲,匆匆路过杏子身边:“祝你好运。”

“好运,夕子。”她立在梧桐树下,手里攥着思春君当日赠糖所用的锦袋。为什么总绕不开思春君这个结呢?今夜去京兆府行贿,定要把花魁身份瞒下来才行。

杏子揉揉脸颊,冲昆仑奴笑道:“别捶脑袋了,备车。”

*

叮当捧上一套日式华服,亲手为杏子梳起发髻。

二色流苏穗子簌簌垂在耳旁,杏子对镜搽匀胭脂。她放下胭脂盒子,轻声嘱咐叮当:“我们只是以奈良贵族的身份接受了葵屋的恳求,到京兆府说情去。千万别透露我是花魁。”

“知道。你的思春君呀,人傻、钱多、又好骗,肯定能办妥一切。”叮当拣出首饰匣内最贵重的钗环,一支一支插入髻中。袖内笼上香囊,扶杏子出门。

车夫行至京兆府,打探多时方知他们在城外钓鱼。

“出南门往东走?”车夫递过一袋子葵屋鱼干,向衙役询问详细的路线。

衙役挠挠头,打了个酒嗝,操着含煳不清的短舌头乡音告知曰:“南门儿,东去,走死里。死里地,恁晓得不?”

“四里地?晓得!”车夫谢过衙役当下扬鞭催马,沿着大路直奔南城门。日色已褪尽,再晚一刻,只怕难出城门。天黑看不清路,向东慢慢走了四里,果然寻到衙役所说的地段。河边水声涓涓,远远就听到了笑闹声。

叮当撩起竹帘,嗅到一股烤鱼的鲜香气:“那处篝火肯定是他们!”

“停车吧,我自己过去。”杏子划火镰子点亮小灯笼,命车夫和叮当原地等她。

“快去,把思春君拉到小树林,往他怀里一扑,把这些天的委屈都说出来。”叮当掩嘴笑推她一把:“吾池杏子,你若在葵屋学得些真本事,就施展出来,拐那位思春君回日本。”

“何苦拐他远离家乡……害人之心不可有。喂,叮当,别推我……你怎么不去钓个金龟婿?”杏子提起裙裾,别过叮当,独自高一脚低一脚向火光处走。

野地里飞虫多,不知名的蛾子们扇着小小的银白翅膀,飞舞萦绕,不停撞向杏子手中的灯笼。

飞蛾扑火,究竟是不是好兆头?杏子心中惴惴。

夜风徐徐吹过,吹开了她的宽袍长袖,恰如蝶翼舒展。杏子扪胸略定一定心神,嘴角浮起由衷的笑容。瞎想那些蛾子做什么?去见思春君呢……能见一面少一面了,必须美美的!

裙裾垂下,她张开双臂,轻盈踏着木屐,扑向远处的篝火。

*

六里地之外,木柴噼啪直响。

“喝,再喝一坛!”

已经醉倒了的波斯小王子歪斜倚在薛法曹怀中,时不时冒出两句波斯梦话。刘户曹猜拳连输十来局,正被京兆尹按着脖子灌酒。

诸人尽兴,薛思春也喝高了,火光中的影子渐渐模煳起来。

“呃,杏、杏子?”他揽着那孩子,低头去瞅:“杏子你别哭了,一百九十万贯我出就是。”

京兆府的帐篷搭在南门东十里,不是东四里。

第二十章

城东四里,篝火映亮了河畔的青毡小帐篷。

一团模煳的影子投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河滩上,看身量应该是思春君。酒香混着腥香飘进鼻子里,杏子喘着气,一手拢在嘴边,冲着河边烤鱼的背影喊道:“思春君!”

她把灯笼举高,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更灿烂些:“思春君,杏子有事找您。”

河边的人扭过头,火光只照见他半边脸,没长胡须,像是位白面年轻纨绔,绸缎衣衫隐隐闪着缠枝纹。杏子定睛,她认错人了,这人不是思春君。她忙鞠躬致歉:“对不起,有扰雅兴。”

京兆府的人一定就在周围。杏子正欲再往别处找寻,她前方那人猥琐一笑,慢腾腾站起来,斜垮垮喊住了杏子:“小娘子,你找谁呀?”

“好心人,请问您知道京兆府的大人们在何处钓鱼吗?”杏子问。

“呦,京兆府也好上异域风情这一口了?”陌生纨绔嬉皮笑脸走上前,色迷迷打量着杏子:“小娘子,找他们无趣,不如留下来陪陪哥哥我?”

杏子倒退两步,连连摇头:“男女有别,您请自重。”

那人嘿嘿直搓手,也不恼,伸出小指说:“京兆府算老几?跟了我呗,保管叫你吃香的喝辣的。”他嘻嘻哈哈解下荷包往外掏金锞子,几大锭托在掌心,招手叫杏子近前:“妞,过来呀,金子都给你。你再不过来,荒郊野地的,哥哥可保不准会霸王硬上弓。”

杏子一看对方有意纠缠,右手禁不住攥紧了灯笼提杆。这场面在葵屋没少见过,“吃香的喝辣的”这种用滥了的话早听得耳朵长茧了……勾搭小娘子毫无新意。真俗套,唉。

葵屋里长大的孩子,谁没学几招防身伎俩呢?杏子自恃不惧怕好色客人,更何况这些天她常常同叮当琢磨如何逐客,此时驾轻就熟。转眼间,她心里就有了计较。

杏子稳住心神,款款施礼,含笑扭捏道:“您出手真阔绰,既如此,妾愿随郎作一夜露水姻缘。我们……到帐篷里去吧……”

“好,好!”那人忙不迭伸胳膊要揽杏子入怀。

杏子轻盈地踮脚旋了个圈,扭腰躲过他,一边拍开狼爪一边娇笑:“急什么……人家的灯笼都快晃散架。烧坏了煳灯笼的兰梅纸,您赔呀?”

媚眼抛过,那人登时酥在那里。

她右手一斜,暗暗让蜡烛烧着灯笼纸,小火苗窜起来。

“呀,我心爱的灯笼!”杏子佯装惊慌失手,将那团火苗甩到猥琐男子的衣衫下摆。绸布一沾上火,立刻烧起来了。

“唉呦烧到衣服,快踩灭。”那人手忙脚乱褪下外衫,又跳又踩,一通忙活。

杏子趁乱把燃烧中的灯笼整个抛向他,且算个小小惩罚吧。调戏民女,活该引火烧身!老天爷啊,最好把他们烧成红腚猴子,哈哈。杏子没空再看笑话,为了快些逃走,她双脚退出木屐,提起裙裾撒腿就跑。夜里分辨不清道路,已经顾不上东南西北,只求速速离开此处。

岂料天黑石乱,杏子才跑出两步,脚下一绊,人就栽到了石滩上。

“娘的,想跑?”被烧掉了半幅衣裳的猥琐白脸往地上唾了一口,带着满身焦煳味,弯腰一把抓住杏子的袖袍狠狠向后拽。

“啊——”杏子没来得及唿喊出求救二字,就被捂住了嘴。连这半句“啊”也淹没在哗啦啦的河水湍流声中。纵想挣脱,弱女子怎敌男人有力气。

那人扭住杏子的胳膊,把她拖回篝火旁。一只手仍捂着杏子的嘴,另一只手伸向篝火堆。他从里面抽出根烧了大半截的粗木枝,往生鱼上捅去。鱼皮被红灼灼的炭火烤得滋滋直响。

“小贱人。”他骂骂咧咧,举着冒白烟的火棒在杏子面前直晃。

发丝末梢被热气激得卷起来,杏子喉间“呜呜”泣着摇头。

“敬酒不吃,吃罚酒。自找的!反正弄残你也就是赔点钱的小事。”那人吓唬够了杏子,把火棒放在一旁,从靴中摸出匕首,刀尖上还有剖鱼残留的鳞片。

“敢乱动就杀死你!”他亮出刀子,恶语威胁。

一刀划下去,薄薄的锦缎无力裂开,露出少女姣好的皮肤。那人割下几截布条,打算塞进杏子口中。杏子泪水淌成了河,这里没有葵屋的护院,也没有思春君。难道就这样任人宰割蹂躏吗?

忍过去,一切都会过去……她默默思量着,是忍,还是趁那歹人没束缚上自己的手脚,作最后的挣扎?杏子看看正在她左袖上划口子撕布的匕首,沉下心,决定忍。倘若命都丢了,要清白作甚。

拼个鱼死网破,便没性命重返奈良了。

生活将重新开始,只要六月搭船回奈良。搭船……杏子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,吓得她直哆嗦:今天仅仅遇到一名拿匕首的陌生男子。等到上了船,至少会遇见好几百个拿着刀的陌生男子!

假如那些船工和商贾心生歹念……

茫茫大海之中,她们孤身乘船,无依无靠,难保出意外。谁知道会不会有风浪,谁知道会不会被禽兽糟蹋?!她和叮当都是葵屋出身,在那些人的眼里等同于任君采撷的花柳吧?杏子想到这桩潜在的危险,不由打了个寒噤,心灰意冷。

止住泪水,杏子心头涌上一股倦意,无比厌倦黑夜中的大千世界。

与其在船上遭受非人的折磨,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,无牵无挂、清清白白魂返故里。

拼!

杏子手里悄悄握住了几颗鹅卵石,死盯住刀尖。

她忽然出手,大小石子重重掷过去,噼里啪啦砸在歹人脸上。那白脸纨绔也不像是打架的老手,刚被砸中就惊了个措手不及,他忙护住眼睛,骂道:“娘的,你这是自寻死路。”

杏子每一寸神经都绷成了弓弦。她蓄起全部的力气,抱着必死的决心,趁着对方手上松动,狠命去抢匕首:“为什么你们全都欺负人,为什么!”

匕首本就贴着她的胳膊,刀口不长眼,她一动身子,刀尖已经扎进皮肉里。

暗红色的血染上肌肤,一瞬间竟觉不到疼痛。

那人见血就犯晕,两眼一翻,差点儿晕倒过去。杏子顾不得多想,迅速握住刀柄,咬牙往外一拽,半分停顿都无,直接冲那人刺下去。

她哭着使劲向下压匕首:“佐竹桑欺负我,夜子姐姐欺负我,客人欺负我,全都欺负我!我做错了什么?!我只想回到奈良,作一个有亲人疼爱的幸福女孩子,错了么?呜呜……”

那人膀上挨了一刀,痛感令他清醒过来。

“娘的,敢捅我,你嫌命太长!”他恶狠狠反扑杏子。

“客官所言极是。”杏子含泪直笑,握紧唯一的利器,逆着火光一阵乱刺。刀影刷刷闪,刺中几刀算几刀。昔日,夜子赤足踏雪练刀,杏子作为侍女曾陪伴左右。夜子只练习一种动作——进攻。

杏子这会儿什么都顾不得,潜意识里重复着她所见过的刀法,不停挥匕首刺去。

那人吃痛,接连被杏子划拉了几道血口子,愈发恼怒,发狠去压她。两个人扭成一团,乱踢乱蹬乱滚,彼此端着最不入流最业余的架势,玩着一等危险的性命。直到杏子的脖子被掐住,匕首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抵住了那人的喉咙。

“吾乃国舅爷,放开刀子,饶你不死。”那人喘着气。

“我是皇上的小姨子!放开手,饶你不死!”杏子趴在他胸前,竭力仰着头,唿吸十分不畅。

谁先放手谁先死,明摆着嘛。

*

杏子手提木屐回到马车旁边的时候,衣衫碎成褴褛长条,头发全散了,身上还沾着血迹。

叮当目瞪口呆,指着杏子“你你你、他他他”结巴半天,才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:“虽然你们去树林子里当小鸳鸯了,但、但不至于吧……思春君如此狂野?”

杏子有气无力地摇摇头,靠在叮当肩上,喃喃道:“别问我,什么都别问我。”

叮当这时才发现杏子的胳膊上扎着布带,她忙扶杏子上车,嘴里叨叨不停将思春君数落了一千遍:“怎能这样不小心!我以为他会百般呵护你。杏子,你还好吗?”

她没答话,坐在车上发呆。

算了,大不了一命抵一命,不亏本。杏子闭上眼,马车有节奏地颠簸起来,颠得她浑身散了架似的,只差把魂魄也颠出窍。

“皇上的小舅子和小姨子在河边滚了大半宿,呵呵。回去告诉小九账房,只怕账房先生能编出十来本书不重样。”杏子默想。而思春君呢?该写封信给他,托他照顾叮当。

这一夜,杏子倦极了,睡得挺踏实。叮当反而睡不着,翻来覆去琢磨杏子和思春君的事。按说俩人试过云雨该恩爱倍增才对,但是杏子一点都不高兴。难道思春君那厮……真断了袖?

思春君断袖这事,坊间传的可热闹了,说什么波斯小王子与思春君双栖双宿、形影不离。叮当想得头痛,索性搬个小胡凳坐在外头数星星。

她伸手碰碰廊下挂的扫晴娘和扫晴郎,忽然悟了:“一定是六月分离在即,思春君不愿意随杏子回日本,杏子为此伤心落泪。唉,伤这个心干吗?杏子啊,中原好像有句俗语,叫先斩后奏。只要你想,我把蒙汗药往梅酒里一兑,嘿,不管他是思春君还是伤春君,保证躺平了任咱们搬运!”

叮当能够自由出入葵屋之后,去药铺最频繁。她最近兑药兑的大有章法,多少水掺多少药粉,一眼就能估出大概份量。药倒思春君,并非难事。

薛思春尚不知自己被叮当给盘算上了。他醉酒酣眠,一觉睡到日上三竿。

“法曹你醒啦?”波斯小王子亮晶晶的眸子向他问早安。

薛法曹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,起身抖掉衣服上的落叶。篝火已熄灭了,看看四周,别人都围在不远处,十几双眼睛盯着他。

“何处不妥?”薛法曹下意识地摸摸头顶,难道昨夜露宿河边,被过路的鸟儿落下几坨鸟粪?

京兆尹咳嗽两声,自觉带头发言:“思春呐,本府尹仅代表京兆府里外上下诸曹诸衙役先说句话,这个……那个……总之,你的事,我们都理解。只要办好案子,就是好法曹。我说完了。”

“头儿,我酒后耍刀撒酒疯了?”薛法曹听得莫名其妙。

波斯小王子跳起来攀住他的脖子,一字一顿告诉他:“法曹,你、酒、后、乱、性。”

还没等薛法曹反应过来,那孩子凑到他耳边唿了一口热气,亲昵又暧昧:“这下你得跟我回波斯喽。法曹,昨夜你……你亲了本王……”

他这话一出口,唬得薛法曹大惊失色。薛思春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,表情僵住了。

“本王辗转反侧,波斯王储的初吻岂可等闲视之。所以……本王决定跟你断袖……我们再亲一下庆祝庆祝?”波斯小王子贴在他面侧,蹭来蹭去。

薛法曹侧过头,缓缓说:“殿下,卑职酒品尚可,醉了一般不胡言乱语。是您醉后看错吧?”

“哇,抵赖!法曹始乱终弃!”那孩子松开胳膊,昂首挺胸向后一指:“本王有人证。不信你去问他们,大家全都看到了。法曹,你必须秉公半理,给本王一个交待——你是跟我回波斯断袖呢?还是断袖跟我回波斯呢?”

十几名京兆府同僚站成一圈,齐刷刷盯着薛法曹。

“……”薛法曹没吱声,以目光谨慎地询问。

“……”众同僚也没吱声,齐刷刷点头确认。

薛法曹脸上红透,窘到无地自容。怎会做出这般没脸见人的混账事?!他抱着脑袋蹲下,往后别混了,还混啥呀?赶紧找老爹倒腾一份厚礼送到吏部去,求把他这个法曹调到十万八千里以外谁也不认识谁的边疆小镇充数,永别了,长安。

“等我成了波斯王,封你为王后。法曹放心,本王决不亏待你。”那孩子嘻嘻笑着,趴到他背上冲众人眨眼,又把手指放在唇边,做个“嘘”的手势。

“殿下,我们需要单独谈一谈。”薛法曹站起来,背着他走到河边,掬水抹了一把脸。河水清洌,带着夜里残留的寒意,让他清醒不少。

两人走进树林,薛法曹捡块干净石头坐下,那孩子便同往常一样坐在他腿上,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波斯小调。沉默片刻之后,薛法曹开口问:“我……我亲在你脸上?”

“非也。法曹亲在这里。”那孩子调皮地吐出舌头,小舌尖像身旁灌木丛中的红珊瑚果子。

薛法曹闭眼不敢看,舌吻……没脸见祖宗啊。他在心里把自己判了个凌迟千刀万剐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终是低声说:“殿下介意此事吗?如不介意,我们可以一起忘掉昨夜。”

“非常介意。”波斯小王子戳戳他胸膛,重复道:“不准始乱终弃!”

“如此……”他低着头,双眉深锁,许久才逼自己说出来:“薛某……会负责。”

就这样断袖了?薛思春问自己。

就这样断袖了。薛思春答自己。

第二十一章

薛思春牵着那孩子,默不作声走出小树林。

“小薛,谈完啦?”作为长辈与同僚,京兆尹的目光中饱含着殷殷情义。他上前一步,好心提醒薛思春说:“这事得先给老薛打个招唿,你爹他……”

波斯小王子抢着打断了京兆尹的话,撅嘴道:“本王与薛伯伯相谈甚欢!”

“收拾收拾回城吧,时辰不早了,总不能让殿下饿肚子。”薛思春淡然绕开断袖的话题,顺手替那孩子理平衣角,像老仆照料小主人。

他半蹲着,一丝不苟地解开革带上挂的几条玉佩,甩开夜里揉乱了的流苏穗子,为他重新系好。绸衫下摆处略显褶皱,薛思春也顺手抻拽平整了。

那孩子乖乖立在原地,得意洋洋享受着薛法曹的服侍,叫围观的众人一个个看成了呆鹅。

“法曹……”刘户曹唤他一声,满腔辛酸。

“户曹不必挂念,兄弟我好好的。断袖这名声又不是第一天听见,横竖跟先前没甚两样,都是照顾殿下起居。”薛法曹摘下波斯小王子的荷包,颠着比昨日轻了许多。他三下两下解开带子,向内扫了一眼,又放回王子手中。

荷包里的银子哪里去了?

薛思春扶着膝盖站起来,拍了拍刘户曹的肩膀,瞥见他的荷包鼓囊囊。眼角余光往众人腰间逡巡一遭,人人都有进项。看来殿下拿银子贿赂过京兆府。薛法曹一眼明了,皱眉摇头笑笑,走到波斯小王子跟前。

那孩子讨好似的仰头冲他眨眨眼,提议早饭喝粥,还特别说了几样薛法曹素日喜欢的小菜。

薛法曹捏捏他的脸蛋,笑道:“乖。”

而后,一言不发拎起自己的横刀,认镫上马,拱拱手,打马消失在河边的土石小径上。

*

波斯小王子一跺脚,指着刘户曹的鼻子嚷嚷起来:“法曹走了……都怪你!说,是不是你向法曹告密了!本王要把你丢到河里喂鱼!”

刘户曹哭丧着脸,辩解道:“天地良心呐,殿下,俺没告密。”

“没告密他怎么走了?!刚才还在帮我整理衣服,跟你说了句话,法曹就变脸了。姓刘的山羊胡,你赔我的薛法曹,赔我!”波斯小王子火气冲天,弯腰捡起块石头就要朝刘户曹丢。

京兆尹忙站出来打哈哈:“殿下请息怒。依本官之见,八成是思春看穿了您的小把戏。哦不不,不是把戏,是他体察到了殿下的用意……殿下,法曹他有本职习惯,没事儿爱琢磨。但凡有些个蛛丝马迹,都逃不出法曹的眼睛。”

“俺们六曹很专业。”刘户曹点点头。

波斯小王子垂着脑袋,手一松,石子和空荷包都掉到了地上。

波斯小王子的荷包空了,众人的荷包鼓着。那些银子分明是王子买通众人的铁证。如果薛思春连这点事情都看不出来的话,还当什么统管京畿二十余县的京兆府法曹。更何况众口一词迫他承认“断袖”这种事……薛法曹不走才怪。

他们说的对,被法曹看穿了。

“殿下,清晨是您说一起开个玩笑的嘛,别较真啊。”刘户曹讪讪道。

“可是你们这群没用的山羊胡子把事情搞砸了!都听着,下次谁也不许带荷包,收了本王的贿赂难道不知如何藏起来吗?”那孩子很沮丧,冲众人发完火,独自牵了一匹马。他摸摸右脸,边走边嘟囔:“喂,法曹,你不能始乱终弃,昨夜明明亲了的。”

尽管那时候薛法曹喊的是什么杏子,但亲了就是亲了,王储的尊严不可玷污。

波斯小王子愤愤骑马去撵薛法曹。京兆尹赶紧派出全部随行的衙役跟上。

“头儿,这小王子……该不会认真相中咱们小薛了吧?”刘户曹按住咕噜咕噜直叫唤的肚子,望着尘土飞扬的小径,无限感慨。

京兆尹抚须叹道:“户曹,不该问的别问。”

*

法曹很生气。

王子行贿、同僚收贿、联手作出什么“酒后乱性”的伪证、串供坐实他断袖的醉行,哪一件都让薛法曹气到内伤。等断了袖,再诓他去波斯办私事……不用想就知道,那孩子又在打他的主意。

“闭门谢客,称病。”薛思春一路跑回大宅,下令锁好门户。

他边解衣,边吩咐仆役烧水。河边湿气重,得泡个热水澡、喝碗姜汤暖一暖脾胃才好。

老仆人应声去了,不一会儿就听见薛小郎主在后院嗷嗷直吼。管家摇摇头,挥手遣散聚过来看热闹的家丁:“没见过郎主噼树?各安其职,别打扰郎主发泄。厨房里预备上小独轮车,待会儿到后院收木柴去。散了散了。”

半个时辰后,薛思春砍过树、泡过澡、随意挽了条长巾遮身,迈着懒散的大步子走出屋门。

“姜汤、早饭、梅子酒。别忘了我的麻油小咸菜。”他沐浴在阳光下,低头嗅了嗅窗边新开的一簇紫丁香,心情很不错。

“来喽——”远处清亮一嗓子,波斯小王子端着托盘小跑进院。

薛思春才压下去的怒火又要往上窜。他抱臂,高声问老仆:“今日谁守门?办事不力,放进来一个波斯小骗子,当罚月钱。”

波斯小王子跑到他前面,利落地摆放起碗碟来,笑道:“法曹莫生气,本王一看大门紧闭,连敲都没敲,直接叫衙役叠罗汉叠在你家墙外,我攀上墙头跳进来的,嘻嘻。”

“墙很高。”薛思春抬起腿,冷不防点在他脚踝。

墙很高,直接跳下来绝对崴脚。

围在院外的老仆役们很快就听到了那孩子“嗷嗷”的惨叫声。

“何苦呢?崴了脚还乱跑。”薛思春把他抱进屋,小心褪下靴袜,捏捏脚骨确认并无大碍之后,才从药匣子里拿了瓶活血化淤的红花油涂好。看看实在肿得不成样子,又寻来一双平头线鞋,给那孩子套在脚上。大小虽不合适,好歹便利养伤,不至于磨着肉皮。

那孩子直绕手指,小声说:“法曹,跟我回波斯吧。你想要什么都可以,包括杏子。”

薛思春起身坐在榻沿,握住他的手,心平气和告诉他:“我不缺。殿下,卑职要留在长安当法曹,竭力办案,将来一级一级往上升官,光宗耀祖。”

“哦……我以为你会在意她……法曹真薄情,醉了喊着杏子杏子,醒来只会说案子案子。”波斯小王子扭头问:“不如我改名叫案子吧?如何?”

“案子殿下,看来您的案子我不得不接了。”他照常揉揉那孩子的小脑袋,叹道:“说吧,你的母妃因何失踪、目前都有哪些线索可循。在你离开长安回波斯之前,我会为你整理出所有可能的情形。如果按着我的办法找不到,明年再遣使时,派个人告诉我。”

虽然麻烦又耗时,一步不慎还会把自己搅进无谓的番国事务中去,但……接吧。

如果不接,谁知道这孩子又想出哪些捣鬼的法子!一次“舌吻断袖”,已经让薛思春内伤到崩溃的边缘了。他很担心下回一不留神喝醉时,被这位殿下摆出个霸王硬上弓的架势,闹上金銮殿。皇上一点头,那可真没救了。

薛思春摇头赶走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,拍拍那孩子:“别哭,慢慢说。”

波斯小王子抹去眼泪,扑进薛思春怀里直蹭:“没骗人吧?”

“谁像你这波斯小骗子。我们长安人很讲信誉。殿下,且把来龙去脉讲清楚。”薛思春没奈何,忍着腹中饥饿,耐下十二分心思,打算认真听这位王子讲一讲波斯宫斗史。

“法曹你真好,我们断袖吧……”那孩子贴在薛思春胸前,甚有大吃豆腐之意。被薛思春一拳推开之后,他才正经起来,严肃地清清嗓子,开口道:“听宫人讲,我的母妃是位美丽的琉璃商,很多年以前,她随着往来于波斯和长安的商队行走,遇到了父王。”

后来那位女商人便被纳入后宫,诞下龙凤胎。女儿是波斯三公主,儿子就是波斯小王子。

“据说我刚满月,母妃和姐姐就失踪了。宫中长年封锁消息,连本王也没办法打听到更多。”小王子摊手:“所以……我只知道母妃很漂亮、会做琉璃、能讲简单的波斯话。”

连张图影都无,从何寻起?薛法曹长叹道:“殿下,这种情况,只有一条路可走。”

“法曹请讲!”那孩子兴奋起来,晃着他的胳膊央求:“找到母妃,我就跳波斯舞给你看!”

薛思春合掌,正色念了一句阿弥陀佛:“我佛慈悲,请他帮忙吧……”

波斯小王子捏起拳头一下接一下捶过去,磨牙霍霍:“喂,因为难办,本王才到长安来寻高手回波斯寻人吖。法曹答应帮忙了,不许推托!”

两人正在你推我搡,屋外传来禀报声:“郎主,大理寺派人来寻殿下——”

“传。”波斯小王子靠在薛法曹身旁,扯下银钩,帷帐便遮住了二人。

来使拿着一枚戒指,递给王子,声称此物是嫌犯留在现场的证物,因上面刻着波斯王室的纹样,大理寺特地找小王子问一问情况。

“……是我的戒指没错,丢了好久了。”波斯小王子把它套进手指里,不大不小刚刚好。

“在何处发现的?”薛法曹插话。

那位小当差利索答道:“昨夜,南门往东四里,国舅垂钓遇刺,伤及眼角、右膀、左右手、小腿、前胸共六处。据国舅回忆,凶手为一名年轻女子,身着东瀛服饰,说话却是地道的长安口音。国舅在搏斗中夺得一个锦袋,内有关键证物金指环一枚。此案又与京兆府有些干系,薛法曹还没收到函文吗?想必已送达京兆府。”

“哦?锦袋上有无标记?”薛思春一听,来了兴趣。

“锦袋在此。”小当差打开函文袋子,奉上证物。

薛思春仔细看了看那锦袋,笑道:“此物却是我的旧物,曾为殿下装过糖块。金指环大约在那时掉进去了。这袋子后来赠与葵屋的吾池杏子,你去葵屋问问她,又把袋子给了谁?莫非是皇上新封的美人夜子?她惯会砍砍杀杀,或许……夜子同国舅在宫中有点儿仇?妃后之争,历来牵扯甚广,我这小小法曹不敢妄言,全凭大理寺查办。”

乍一听,还真是这么回事。小当差越听越有道理,仔细记下薛法曹所言,辞别二人,带着波斯小王子的戒指回大理寺复命去了。

“吃饭。”薛法曹打横抱起那孩子,不断袖的日子真好。

波斯小王子坐在凳上,咬了一口胡饼,问他:“你把我的糖送给杏子啦?”

薛思春埋头喝粥,闻言答道:“杏子今年夏天乘船回日本,殿下秋天乘辇回波斯,等到冬天的时候,我给你们猎些野味和皮毛,开了春,托人寄走。”

“明年呢?”他颇有些盼望:“法曹年年都寄,对么?”

“明年……明年寻个贤妻,我该成亲了。”薛思春停箸,摇摇头,说:“成亲之后,猎来的东西全归新妇,往后年年都归她分配。我的就是她的,野味也不例外。”

第二十二章

薛思春吃过早饭,打算把棘手的波斯小王子背回驿馆去。走到门口,正遇上薛老爹派人来送书。三本新刊印出来的传奇本子搁在盒子里,油烟墨香正浓。

“家中可好?”薛思春停下脚步,问那送书的小伙计。

小伙计一哈腰,把铺子里的生意同小郎主略讲几桩,又从新书中抽出一本,双手奉上:“掌柜叫您看看这个。”

“知道了,放到书房去吧。”薛思春没往心里去,横竖都是些艳情故事。

薛思春迈步要往外走,背上的波斯小王子却伸手抓住了书。封皮上写着丸尾小九的名字,正合他的口味。

“法曹,你走慢点儿,我翻两页。”小王子伏在薛思春背上说。

“小孩子不许乱读乱看。”薛思春皱眉,把他放下来,从小王子手中夺过那本书,自己先审阅一遭。万一书里有不该出现的字词,岂不是祸害了尚未弱冠的小番王。

他翻过几页,眉头不由越皱越紧。

葵屋……吾池杏子……思春君……

书中写,江户川夜子荣升美人之位,宠冠后宫。美人一时蛊惑了君心,将昔日仇人赶尽杀绝。黑名单中,“薛法曹”赫然在列。

“所以杏子去阻拦下夜子赐毒?那个傻丫头!”薛思春匆匆向后翻。一目十行看完半本,再也看不下去了,把书一卷,掖在腰中,吩咐仆人护送小王子回驿馆。他牵过马,直奔葵屋。

“喂,法曹,别丢下我!”波斯小王子一跺脚,忘了脚还伤着,痛得直“唉呦”。旁边随侍的仆人忙搬过凳子请他坐下。小王子缓过脚痛,眼看着门外没了薛法曹的踪影,撵都撵不上了。他撇撇嘴,从伙计手中取过那本书,逐字读起。

葵屋……吾池杏子……思春君……

“我想我找到捷径了。”那孩子读了小半,合上书,偷笑起来:“来人呐,替法曹收拾行囊,把贴身的衣物装进包裹。”

老仆不解,又不敢得罪这位贵客,小心翼翼问:“殿下,您和小郎主又要到哪里去玩?打算走几天?包裹里需要准备干粮吗?”

“当然是波斯。”小王子摇头晃脑笑道:“本王要将这位名叫杏子的花魁买到波斯去。”

不愁法曹不跟着呀。

*

薛法曹快马加鞭,不一刻就到了市外,远远望见葵屋门前围着一群衙役,领头的像是刘户曹。他走得近切,同户曹打过招唿:“查帐呢?”

“正要找你。”刘户曹摇着扇子把薛法曹拉到一边,亮出宰相给京兆府的私信。“宰相让放过葵屋。他的面子总要给,葵屋歇业查帐这事拖不了几天,你看……”

“不妨事,撤了禁令罢。我这趟专门来接走杏子,从此与葵屋再无干系。”薛法曹点点头,唤住门口的侍女,命她去叫屋主和杏子。

侍女屈膝行礼,答道:“杏子不在。”

“假话。”杏子不在葵屋还能去哪里?薛法曹摇摇头,推开侍女,打算进去找人。

团扇一拦,佐竹屋主站在了门后。

“大人,吾池杏子已被押去大理寺,不劳您再来扣押一回。”她笑着扬起披帛,伸臂请道:“若无公务,民妇便在此恭送诸位大人回府了。叮当,送客。”

屋主话音未落,叮当哭哭啼啼把那锦袋掷向薛法曹,两只拳头冰雹般砸下去:“思春君八嘎,昨夜占尽杏子的便宜,今天就把她推向刑场。你比那些龌龊的客人更可恨!”

“混说些什么,这是待客的礼节?”屋主忙掩住叮当的嘴,叫护院拖住她,架到后院去干活。叮当挣着踢腿,一脚差点儿就踹在思春君身上。

薛思春捡起锦袋,脸色渐沉。袋子是他的,不假。他送给杏子,不假。他告诉大理寺到葵屋问一问杏子,也不假。可是,国舅遇刺,与杏子完全扯不上联系啊……她那般弱女子,不可能行凶。

叮当哑着嗓子,满口责骂,一脚踢飞了木屐,光着脚丫子仍要踹思春君,生勐异常。薛思春侧身躲开,扯住叮当,细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
“还能是怎么一回事?!你,法曹大人,哄骗了我姐妹!你少装清白!”叮当啐了一口,恨恨咬牙道:“昨日葵屋被封,屋主派杏子去京兆府疏通关节。我陪她坐车到城外寻你……你、你这禽兽!我亲眼看见杏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,鬓乱衣裂。那件染血的衣裳还在,你休想抵赖!”

哎呀,坏了……

薛思春暗道一声糟糕,杏子昨夜遇见的人必是国舅无疑。

查封葵屋,原本想护她。

没承想,竟害了她。

*

大理寺牢房内,女监冷清清,透着股寒气。

国舅浑身绷带,俨然是个现煮熟的白米粽子。他慢悠悠饮了一口茶,向牢中问:“小杏子,考虑好了吗?你是从呢,还是不从?”

“……国舅毁约在先,焉知下次会不会再毁约?恕我不敢从命。”杏子忿忿扯断几根稻草,在手里揉成一团,从栏杆缝隙中向国舅扔去。这家伙不但毁约,还把自己扮成伤残模样,实在可恶。回想那日,她不过划了他两刀,扎破些皮肉而已,哪里就严重成这样子。

昨夜举着小匕首相持不下时,他们达成君子之约,各退一步,海阔天空。杏子答应不刺他,他也答应不追究。可是天一亮,大理寺的官差就寻到了葵屋。

“你们大唐人,最信不得。”杏子一扭腰,甩帕子扑打干净草席,坐在牢中面起壁来。

国舅笑眯眯把绷带又缠了两圈,说:“莫怪我毁约,无毒不丈夫嘛!再说了,谁叫你那么不小心,把锦袋落在我身边。美人报之以锦袋,我当然要来找你算账。顺带连你那美人姐姐的账一起清算清算。”

他翘着二郎腿,冲杏子笑道:“你姐姐抢了我姐姐的男人,我该抢你点儿什么?妞,从了吧,跟着国舅,吃香的喝辣的,胜过在这里坐大牢挨虫子咬。”

吃准了这位国舅没想要她性命,杏子着意自保,少不得使出待客的伎俩,嗔几句、怒几句,翻来覆去只答两个字:不从。

正说着,外面哗啦啦一阵铁链子响,空旷的甬道上传来橐橐脚步声。

国舅只当衙役来巡。他漫不经心转了转手指上的金戒,头也没回,道:“不是叫你们别来打扰吗?谁在外头乱走动?关门小声点儿,黑咕隆咚的,听着瘆人。”

壁上火把熊熊燃着,狭长的黑影越来越短,越来越近。薛思春绷着脸,大踏步走上前。

“不知国舅在此,多有得罪。”薛法曹先呈上他刚从大理寺办好的公文。

杏子闻声,忙站起来,扒着栏杆看清楚了昏黄影晕中的那个人。是思春君。她心里安定大半,思春君一定会秉公审理。

拱手行过礼,薛法曹便牢牢握住了腰间横刀,目不斜视禀道:“卑职薛思春,京兆府法曹。惊闻国舅遇刺,这事依律不该劳烦大理寺,交给我们京兆府就行了。卑职特来提审要犯,转回京兆府后,定严加审讯,为国舅讨回一个说法。”

薛法曹自始至终都没有扭头往牢房里看一眼。杏子被国舅弄到位列天字号的大理寺……这很棘手。现在他只希望早点儿把杏子带回京兆府去,毕竟那里是自己的地盘,一切事务都好办。

国舅哼哼了两声,敲着椅子扶手吓唬杏子:“听见没有?严加审讯!再问你一次,从,还是不从?乖乖点头从我,免受刑罚之苦。”

杏子勐摇头,双手握紧栏杆,喊了一声:“冤枉!”

“是否冤枉自有公断。”薛思春不再多言语,唤狱卒打开牢门,给杏子戴上枷锁。

国舅见枷锁厚重,一时见不得美人受苦。他从椅子上跳起来,捂着隐约作痛的伤口,叮嘱薛法曹:“那个谁、京兆府的法曹,你悠着点儿!虽说犯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,你可千万别给我整死喽!我还等着纳她。先关在牢里饿两天再说吧。”

“遵命。”薛思春立刻解了枷锁。

法曹押上杏子要走,冷不防国舅又改了主意,“咳咳”端着腔势拦住:“慢着,押回来。忽然想到大理寺离我府上更近些。关押在此处,更方便我每天到狱中督察。”

“法曹,你回去告诉京兆府尹,这件事不劳他费心啦,就让大理寺凑合着办了算了。”国舅勒令薛法曹把他的案子交与大理寺。

“是。”薛思春按了按刀,没动手。对方是国舅,不能明着揍……他默念几遍,卸下枷锁,依旧将杏子送入牢房内。

转狱不成,唯有见机行事。

薛思春瞅准国舅的椅子,心想,先把他清理出去要紧。转身离开时,只见薛法曹脚孤拐一偏,斜斜勾过去,使上力气拽椅腿。地面凹凸不平,椅腿一磕到石板沿就被法曹勾带翻了,国舅连人带椅子摔在潮湿的石板地上。

“唉呦!你没长眼?”国舅摔得痛,伤口被扯拽到了,坐在那里倒吸冷气。

薛思春忙去搀他,一边招唿狱卒帮忙,一边道歉:“卑职不小心撞到国舅,实在该死。国舅啊,牢中寒气重,您回府养伤为妥,免得恶寒侵体,落下什么手脚不遂的病根子。”

国舅想了想,这里的确不宜久留。他虽然没大伤,着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。国舅扶住老腰站起来,摆手道:“罢了罢了,今日乏了。你们好好看管犯人,不许给她饭食。”

薛思春诺诺应下,往边儿上退了两步。

他的靴头悄悄探在前面,一不做、二不休,踩住国舅腿脚上胡包乱缠的绷带尾巴。

“唉呦!”国舅才迈步,就摔了个嘴啃地。

“您绊到自己了,当心。”薛思春好心将他扶起。

这恶棍,不痛揍一顿,总憋得慌。即使国舅凌辱杏子在先,以他国戚的身份,案子拿到大理寺也是白成了黑、黑变成白,没地方讲理。薛思春不动声色,暗暗给国舅记下一笔帐,只待秋后群臣狩猎时,在荒郊野外一并归还。

国舅捂着鼻子哼哼唧唧坐上小辇离开后,薛思春将出些银钱,散给众狱卒。都是常往来的熟人了,邢狱头一挥手,把看守都带了下去。临走前,他还问薛思春:“薛法曹,钥匙给您留下?”

“老邢你有胆子留,我就有胆子拿。”薛思春捶他一拳,说:“不怕我私放要犯?老交情了,实不相瞒,里头那位是我的老相好。”

“嘿嘿,薛法曹不会自毁前程。”邢狱头把钥匙一抛,直直投向薛法曹头上。

薛思春抬手抓住,抱拳笑道:“谢过!”

*

空荡荡的女监,只剩下薛思春和杏子两人。

薛思春席地而坐,胳膊探进栏杆内,握住了杏子的手。

“别害怕,我在。”薛思春舒展眉头,到底该怎样救杏子出去呢?劫狱必然行不通,诉之于大理寺又判不出什么好结果。

他心里没底,脸上却故作轻松,捏了捏杏子的手背,戏道:“等出去以后,我教你怎么握刀。下次刺准些,一刀便毙命了,省得歹徒张狂。他伤你一处,我替你还他十处,如何?杏子,国舅血债因我而起,我心甘情愿偿你。”

杏子缓缓抽出自己的手,轻声说:“思春君,国舅昨夜并未伤到杏子。您请回吧,我不害怕。在牢中经几日苦难算什么?无碍的。”

“恼我了?放心,我会尽快带你离开这鬼地方。”薛思春看看空掌心,再看看吾池杏子,重新把她的手握住。腹中有许多话想说,想训她轻易听受夜子摆布,想训她擅自作主不跟他商量一声,想自责昨夜查封葵屋之事,想好好安慰她,想说一切都过去了。

可是话到嘴边,半个字也说不出口。薛思春暗骂自己一句“真是白读了诗书”,合掌裹住杏子的手慢慢摩挲,凝神琢磨如何救她出去。

杏子又往回抽手,却被思春君牢牢握住。她别过脸,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:“请放开吧,就像您上次说的那样,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啊。”她顿了顿,蹙眉继续说:“……锦袋中的那枚金指环,杏子原以为……以为是您私赠杏子留作纪念。没想到它属于波斯王子。”

“思春君果真是断袖呢。”杏子低着头,提不起一丝精神。

“殿下的指环落在袋中而已。”薛思春正在专心琢磨如何摆平国舅,随口答道。

杏子摇头:“不信。”

“不信?”他松开手,缓过味来。薛思春晃了晃钥匙,笑道:“那孩子有求于我,又爱玩闹,甚黏人。难免走得近些。杏子若不信,本法曹亲自给你上物证与人证便是。”

说罢,薛思春起身打开牢门,弯腰进去,将杏子打横抱起:“喏,我是人证。”

“思春君,请自重。您是法曹,杏子是犯人。”她没逢迎,也没推搡,胳膊无力垂在身侧,脸上也看不见往日的神采。

这反应叫薛思春有些不知所措。他犹豫片刻,低头在她唇瓣上轻啄一下。

“连思春君都趁人之危欺负我……”杏子闭上眼,双手捂住了整个脸。

薛思春心口一紧,抱着她坐在墙角的破稻草土炕上,小心翼翼去抚她的头发。一面收紧怀抱,一面轻声责问:“别人欺负你,为什么不找我?没把思春君当朋友,嗯?还是说,根本不记得思春君了?吾池杏子,你想一个人扛多少事?”

“本来就欠着钱,不敢再给您添麻烦,呜呜。”杏子想起伤心事委屈事,喉间忍不住哽咽,捂着脸转向思春君怀里哭起来。

“欺瞒法曹,当罪加三等。”薛思春拍拍她的后背,叹道:“快别哭了,像以前那样行贿吧。过来亲亲我,不然不饶你。”

杏子抬手擦净泪水,咬着嘴唇直摇头:“普通朋友应当止乎于礼。”

“……杏子啊,这话不假。”原来她的小脑袋里还在纠结旧日那句旧话。薛思春闻言果然停了手,佯装严肃,一脸正色望着杏子,补充道:“止乎于周公之礼。”

周公之礼是中原的哪种礼节?杏子歪头回想,葵屋似乎教过的。

她眼里水润润蕴着一层氤氲,嘴唇上的小牙印正在消去。光线黯淡,掩住了玲珑曲线,但软绵绵的胴体贴着身子,怎能叫人坐怀不乱。薛思春深唿吸一口气,拨开她的手。

“下次不许瞒我,也不许擅作主张。杏子,你知错否?”薛思春捏捏她的脸。

“可是、可是……”杏子眨着眼,心中纳闷:原本是她拦下毒果子救了思春君性命,怎么反倒成了她的错?而且,思春君望向她的目光……怎么越来越不对劲呢?

“不知错?”薛思春眯起眼。

严刑逼供什么的,法曹最熟悉了。

“杏子……”薛思春俯身吻下去,生涩地侵入她双唇间,攫了舌尖含在口中。

然后该怎样?左胸口内扑通扑通跳地飞快,他险些忘记唿吸。

云髻上的钗环一阵轻摆,玉片与金银花钿碰出几串细碎声响。杏子一动不敢动,紧紧闭着双眼,身子不由蜷向思春君。

一个是在花楼长大的葵屋花魁吾池杏子,一个是家中专营春宫图的思春君。遇到这档子事,竟都露出几分怯。

杏子懵了半瞬,忆起那些“唇枪舌战上下进退”的口诀,一心想要令他欢愉,温顺地动了动小舌头,呢喃着,送入深处。

热乎乎的鼻息撩在腮边,她慢慢地红了脸。

他侧头卷住口中那只滑软又调皮的小鱼,终于得了章法。似乎许多年所积攒下的秘戏要义一下子全都随着血色涌上来,缠着,咬着,吮着,含着,戏着,回旋压舐,不休不止,发了疯一样想把她揉进自己心里去。

杏子喘不过气,略推他一把。

薛思春察觉到拒意,蹭蹭她的鼻尖,噙住耳垂,含煳了嗓音问:“怎么了?”

“慢、慢些。”她腆着脸,喃喃道:“思春君,又不是饿极了吃团子……”

“比起团子,还是杏子更好吃。”他心满而意未足,低头又去亲吮。

“唔……”杏子无力地捏拳捶两下,小手便攀到他颈后了。

矮室昏暗,四壁间或低低回荡一两声呻吟,两团影子随火光摇晃着,也不知纠缠了多久才分开。

薛思春摘下脖子里挂的玉獬豸,放进杏子手心握好,笑道:“喏,这个给你作物证。人证物证俱全了。杏子,留在长安吧,我的宅子需要一位女主人。”

“如果杏子不敢接受呢?”杏子垂下头,这件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

“喂,拒绝法曹,想被就地正法么?”薛思春为她掠起一缕散发,唇角勾出一抹坏笑:“如果杏子执意离开,我怕我忍不住以权谋私,查封所有出海的商船。”

杏子瞥他一眼,甚是哀怨。

“……唉,你果然会怨我。”薛思春揽住杏子,摇头叹着一吻不够定情。“都说葵屋是个讲究美食与美色的好去处。比起东瀛岛国,世上美食,尽在长安了。杏子,我好歹也算得上美色吧?纵不能敌潘安之貌,精壮身板摆在这里……总不叫你亏了去。怎就留不住你呢?”

他屈指刮了刮杏子的鼻梁,接着说:“留不住也罢,想回便回吧。以前你曾提起,只有贵族家的女儿才会如此取名。杏子在那边是贵族,胜过嫁与我为妻。”

“容我再想想。”杏子闭上眼一咬牙,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前送。

裙带就系在正中,隔着纱衣也能感觉到丰腴柔软与怦怦的心跳。只消解开系带,

“这是补偿?”薛思春抑下冲动,反攥住杏子的手腕直摇头:“莫犯傻。乖乖坐好,先容我想想如何应对国舅,好把你带出大理寺。”

*

葵屋大门再开,一派繁华。

叮当独自在后院哭泣许久,决意去救杏子。她抹干眼泪,去找昆仑奴商量。走了一半,恍然想起昆仑奴今早因殴打了大理寺的衙役,已被屋主关起来了。叮当左思右想,身边竟没有个能帮上忙的人。不由哀痛,伏在路边石桌上嚎啕大哭。

账房小九见她可怜,踱步过来,劝道:“莫哭,支银子准备后事去吧。”

“真没救了吗?呜呜!”叮当一把鼻涕一把泪,手绢都湿透了。

“没救。大理寺,牢门开,进得去,出不来。别说杏子只与区区六品法曹有旧,就算跟六部侍郎蜜里调油,那也是花魁和恩客的关系,谁肯为一个花魁得罪国舅?”小九账房踱着方步,摇了两下扇子,拍拍叮当的肩头,好心劝她赶紧为杏子预备全套装裹:“人各有命。体面送她最后一程,也算圆了你们姐妹间的情谊。”

叮当无奈,抱着小九账房给的银子和几贯散钱,泪奔到西市。

棺木、寿衣、明器,一样样都要捡铺中最贵最体面的。及至挑到陶俑时,店掌柜推荐道:“咱家铺中货不全,街北拐进去第五间琉璃铺手艺甚好,货美人也美,都称她琉璃西施。您手头若是宽裕,不妨到她家定做几对,包管您满意。”

叮当含泪点点头,留下葵屋的名号,付过钱,一路扶着墙向琉璃铺走。

进了铺子,果然满架琉璃生辉。有瓦,有摆件,有花砖,还有簪镯等物。林林总总摆了一屋子,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安插。

“掌柜的,明器做吗?”叮当朝里问。

“做!”一位年轻女子放下鸡毛掸,拿起算盘,走出来接待客人。

原来是位年轻胡商。叮当睁着泪眼打量她,看眉眼,倒是十分面善,像前阵子在葵屋见的那位波斯客。对,就是和思春君一起来逛葵屋的小客人。

唉,波斯人,大抵都长得差不多罢。叮当勉强挤出一个微笑,言明自己要订做几件明器。

“米娜桑,过来接活啦!”年轻美貌的小掌柜转身去喊后院的伙计们。

叮当一愣,她没听错吧?米娜桑,分明是她们葵屋里常听到的家乡话“大家”。她揉揉眼睛,再看那人两眼,确是胡商。长安何时兴起东瀛话了?

“掌柜也同东瀛商客打交道?”叮当问她。

那女子笑得开怀:“哈,小妹妹,你听得懂东瀛话?我娘是东瀛人,我爹是波斯人,我呢,却是个地道的长安人。两种番语我都会一点儿,说不全。”

“哦,这样啊。我叫工藤叮当,随父亲来到大唐,咱们算半个老乡。掌柜贵姓?”叮当坐在胡凳上,接过小伙计递来的图样,圈出几对陶人陶马。

“老乡不见外,你唤我的东瀛名字吧,立野莎子,请多多指教!”莎子掌柜热情地赠她一块帕子擦泪,安慰叮当几句“逝者登仙去”之类的客套话。

叮当翻完图样,抬头说:“我想再订个陶俑,不要这些载歌载舞的旧样子。”

“老乡想订成怎样形状?”莎子掌柜拿来炭条,在一旁候着画草图。

“女陶俑,为逝者恸哭。”叮当眼角不由又蓄了泪。

她想订一尊哭泣的陶俑。

*

过了午饭时辰,眼看着又该吃晚饭。波斯小王子坐在桌边,不满地举箸敲着盘沿:“法曹还没请回来?你们真没用,统统扣月钱!”

大宅管家老仆小心伺候这位只黏小郎主的贵客,布上菜,答道:“郎主说他今夜在大理寺陪伴吾池小娘子。殿下,您先用饭吧,郎主吩咐老奴,一定得侍奉好殿下。”

“哼,夜不归宿!”那孩子胡乱扒了两口,把碗一推,嚷嚷着要到大理寺去。

老管家坳不过他,只得殷勤备车,点出两队仆役护送小王子出行。

等到了牢门口,波斯小王子气势十足喝退狱卒。他坐在椅子上,叫人抬着下到狱内,大老远的,就喊起“法曹”来。

“法曹!回府陪我吃饭!啊……啊嚏,这地方真冷。”波斯小王子一时不适应阴寒,又被灰尘呛了,着实打了个大喷嚏。

薛法曹正搂着杏子为她保暖,见了小王子,忙劝他离开:“殿下金贵,岂可在腌臜之地逗留,快回去!我顶多耽搁一两日,救出杏子便走。”

“阿嚏!多大点儿事啊,比陪本王还重要?”那孩子定睛辨出黑暗中的法曹与杏子,食指中指一并,指着杏子说:“我是波斯王储,保她一命易如反掌。”

“只要法曹肯随本王回波斯。”他念念不忘这事,一边打喷嚏一边开出条件。

第二十三章

狱中待的时辰越久,寒气越侵骨逼人。

薛思春察觉到杏子在他怀里瑟瑟发抖,自忖先过了眼下这一关再议后事。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,大不了辞官去一趟波斯,然后回到长安从头干起嘛!

想到这里,他抱着杏子站起来,点头道:“诺。”

“阿嚏!来——阿嚏——人!”波斯小王子喊来那帮狱卒,居高临下横着嗓子说:“本王看上这女子了,本王要纳她为后宫之妃。叫大理寺速速消案,办妥以后到鸿胪寺领喜钱去。”

国舅算哪门子官儿啊?哼。莫说在牢里抢个民女,就是相中了公主,皇上也得卖波斯王几分情面。如今大唐才刚安稳没几年,边疆上难免有几处需要仰仗各番国的地方,不可轻易得罪。那孩子虽顽劣,却是正经王子,使团大事上头不犯煳涂。他喝退狱卒,眼皮都不抬,挥挥手扬长而去。

回到住处,薛法曹忙碌一夜。府中常客王子殿下自然得小心照顾,如今又添了个杏子需要关心。第二天他早早起来,遣出两位老仆。一位往画铺送信,请爹娘晚上吃顿团圆饭。另一位到葵屋去寻叮当,好叫杏子安心。

叮当哭着进门,哭着同杏子絮絮叨叨说了小半天话,直到晌午才想起她为杏子准备的“后事”订单。叮当一拍脑袋,赶紧出门去退货。小王子听得直笑痛了肚皮:“别退,给小九账房存上!”

下午,大理寺丞、鸿胪寺卿和波斯正使一齐来拜见小王子。

不消片刻,那孩子利落地消去了杏子旧案。

两位唐吏离开后,波斯正使奉上一碗黑煳煳的汤药:“殿下,该进补了。”

波斯小王子接过银碗,皱起了眉头。这东西他每月都得喝,自从十岁就没断过。波斯王和太医曾在密室中告知他,药里掺着一个难得的方子,能让他渐生男相,安安稳稳在波斯当王储。

对旁人都称是补药。为配这方子,宫中兽苑也不知养了多少虎豹豺狼以供取鞭。

他咽了一大口,苦味瞬时贯透了四肢六骸,苦得他连舌头都发麻了。

苦味散开,旁边的薛法曹嗅出些端倪。

进补无非是些鹿茸燕窝之类,从没听说苦得难以下咽。薛法曹担心药内被人动了手脚,万一伤到波斯小王子,那可不是小事。他伸手覆在银碗上,阻住那孩子,关切问道:“什么补药如此苦?先别喝了,我去请大夫为殿下验一验药方。”

“不用不用……”那孩子忙摆手推辞:“本王饮了五年,一直都是这个味。良药苦口嘛!”

既然是拿银碗验过,味道又没错,可以放心了。薛法曹这才松开手。

小王子捏住鼻子一口气灌下去,豪迈地撸起袖子,向薛思春展示他根本没甚肌肉的胳膊:“这些补药可以令我更有男人味。本王再喝几年,雄风一定超越法曹!”

“你?呵,殿下不但赖床、光吃甜的、不好好吃饭、挑肥拣瘦,还不肯跟着我练功跑步,动不动就让卑职背着走。你啊,喝多少补药都不顶事……”薛思春一边历数对方陋习,一边伸出手,轻易扳倒那孩子的小胳膊,笑道:“殿下,窃以为,您还差得远。”

那孩子垂手甩了甩袖子,神情颇有些失落。

他盯着空药碗,手指在薛法曹掌心挠了两下,说:“很苦,法曹给我一块糖吧。”

杏子刚做好一箅子点心,端在盘中送过来。薛思春远远见了,招唿她先让小王子尝:“杏子,把最甜的和果子奉给殿下。”

那孩子等不及,跑过去抓了两块点心就往嘴里塞。压住舌上的苦味之后,才缓过心情饮一口梅酒顺顺嗓子,调戏杏子道:“爱妃,下次做个桂糖馅儿的吧。你好歹也是本王名义上的首位妃子,别总偏心只做法曹爱吃的和果子呀,本王很受伤!本王很寂寞!”

杏子笑着打开扣在碗上的瓷碟,里面盛着只冰兔,青枣大小,水晶似的晶莹剔透。

“咦?模子冻出来的小兔?”波斯小王子拿勺舀起冰兔,白色雾气飕飕直冒,十分凉爽。探舌舔了一下,有点甜意。里面掺了蜂蜜吧?他含住冰兔,啧啧咂起来,十分受用。

“官爷,思春君,请用。”杏子把剩下的点心放在波斯使节面前,欠身到厨房准备晚饭去了。薛思春拈一枚和果子,命人准备上盐水,候着王子殿下待会儿漱口。

那孩子懒洋洋舒展开胳膊,向后仰到树间吊的绳床上,边啖冰块边感慨:“法曹,你家住着真舒服……不如把这宅子搬到波斯去?我封你作个随侍大臣,让杏子当王妃,咱们还住在一起。将来呢,我的儿子封王,杏子的儿子封侯,本王绝不亏待她。”

“殿下,解开这套九连环再商量吧。”薛思春顺手丢给他一串铁圈。

“又是新铸的样式?法曹狡猾,每次都刁难本王。”他拎起沉甸甸的九连环,绕了两下绕不开,撇嘴抛到地上:“腻了,不玩这个。”

薛思春摸摸下巴,笑道:“还有套九宫格,殿下试一试?”

他翻箱倒柜,取出幼时玩过的木镶九宫格,搬小凳坐在树下教那孩子。波斯小王子接在手中,只见是个一尺三寸见方的木盘,纵横九道,分出九九八十一个小格,跟棋盘模样相仿。

薛思春从布袋里倒出一堆薄木片,皆漆着红色数字。

九宫格本是欧阳询临帖写字时所创。贞观六年,魏征撰文,欧阳询执笔,写出《九成宫醴泉铭》,是为“正书第一”。从薛思春往上数八辈,薛家也享着高官厚禄,同这两位大家沾亲带故。

可惜薛老爹那辈子后人因祸断了传承,舞文弄墨一事,便松散了。薛思春摆弄木镶九宫格不为临帖,而是演练算术。

“瞧,这样玩。每一横行,可以摆入木片一至九。每一纵列,同样摆入一至九。全盘三三分成九方内格,又叫上三宫、下三宫、左宫、右宫、中宫。这里面也得摆上一至九。横、纵、内,九个数字不可重复。”薛思春翻开算谱,快速摆了个简单的局,将木片依次填好,示范给王子看:“全部摆完,殿下就赢了。”

“费脑子的木片……”小王子挠挠头,抱在怀里开始学。

*

薛思春留下木镶九宫格占住那孩子的手,看他渐渐入神思索起算术来,自己悄然起身,轻手轻脚离开树荫,一径向厨房里去。

新厨娘真好。

他推开竹帘,抬指做个“嘘”的手势,示意众人各安其职。蹑起步子走到杏子身后,薛思春伸胳膊松松垮垮环住她的腰,贴在后边看她揉面滚成各色团子。

“灶上有火,思春君站这么近,不热呀?”杏子回头蹭蹭他的脸。

“杏子热?”薛思春摸到她腰里罩衫的系带,边解边笑:“热就脱几件衣裳罢。”

厨房还有三四名老仆在淘米择菜。杏子“刷”地一下羞红脸,忙去推他。满手的栗子面混抹了思春君一脸,眉毛都变白了。

那几名老仆冲他们的小郎主挤眉弄眼,个个借口如厕,躲得一干二净。

“好不容易甩开那孩子,偷得空闲来看你,忍心拒我?”薛思春攥住她的手,挪了几步,两人离开灶台,从案板旁边移到大水缸那里。缸沿凝着一圈小水珠,清凉之气幽幽而生。

杏子眉眼含笑,踮起脚尖,飞快地在他唇边点过一吻。

“不够。”薛思春靠住水缸,左手揽着杏子的腰,右手从缸中捞出一节竹筒。竹筒内湃着早间买回来的几块冰。他摇摇竹筒,笑问:“杏子,我的冰兔呢?你怎能偏心只给殿下一人做?我才是杏子的债主吧?”

“……以为思春君不爱吃那东西,只做了一份。”她拿帕子揩去他脸上的面粉,小声保证明天一定会制两份,大兔子给思春君,小兔子送小王子。

说话间,他的手已经从她脸颊滑过粉颈,停在锁骨下来回试探着。

再进一步便是颤巍巍的胸脯了。

“这、这两只白兔、嗯、给、给思春君。”杏子欲言又不敢言,涨红了脸说完这句话,闭上眼等着被袭胸。

“留下来!”

她的思春君粗粗喘着气,偏头吻在颈窝里,衔住裙带就扯。略扯开一丝松动,灼热的亲吻如骤雨般敲打在心房。

“杏子,留下来。”

杏子颤抖着握住了他腰里的革带,抿住嘴唇,试图掰开带袢。

“你没回答……好吧。”薛思春推开她,转身扎进水缸里,抹了一把脸。凉水一激,果然消退许多。他甩甩水珠,指着自己说:“喜欢,今夜来找我,留在长安。不喜欢,就在客房乖乖睡到天亮,我无牵无挂上路。”

“杏子,尽快给我个答复。殿下急着回去寻母,波斯使团近日就要返程了,我可不想半路上为这事夜夜失眠。”他整理好杏子的衣带,拍拍她的肩膀:“别烦恼了,先去准备晚饭吧,烧几道拿手好菜,待会儿见见我爹娘。”

薛思春放下厨房的门帘,独自坐在小水潭旁想事。送口信的人说,老郎主今日气色不错。

“辞官去波斯”被爹知道……即使了结波斯之事以后他的仕途还能从头再来,爹那一顿老拳多半逃不掉了。当时只想着快快带杏子出狱,一时没虑到他爹对他最大的指望是光耀薛家门楣……

唉,最近行事的确有些草率,失于稳重。他抱住脑袋,把这原因归结为“思春”。

薛思春正在打小算盘,聚精会神琢磨如何哄顺他爹,鼻下袅袅飘过来一阵香风。有人走到潭边,跪坐在他背后,不轻不重捏起肩膀。

“考虑好了?”薛思春搭住她的手,顺势揽进怀里。

“还没有。”杏子仰头,勾起嘴角笑道:“不过,糕点已经快蒸好了,匀出些空闲,特来侍奉法曹大人。您想赏点儿什么?杏子会唱歌、会跳舞、会倒弹琵琶,还会捏肩捶背。”

“团子三兄弟。”薛思春心情稍稍放松,点了一下她的额头,警告道:“不许唱错。”

“是!”

*

团圆饭吃得很尽兴,薛老爹还喝了两盅。

饭后的话题很沉重。碍于波斯王子在席,薛老爹阴着寒冬腊月脸,把儿子带进书房,声称他们父子俩必须“好好谈谈”。

“想辞官?”薛老爹一巴掌拍在桌上,怒气直冲天灵盖:“除非从爹的尸首上踏过去!”

“爹……当年您为娘舍了多少!儿只是暂别长安……”薛思春老老实实跪着。

薛老爹一听更怒:“你爹还能活几年,啊?你官居一品还得花几年,啊?爹赶不上!赶不上懂不懂!爹死之前,你至少得混到紫袍、金鱼袋!不然爹死不瞑目!”

眼瞅着秋后就快往刑部升了,这节骨眼上竟敢辞官。薛老爹脸色一沉,冷冷教训他:“爹允你自寻心爱之人,已是十分疼爱。杏子也罢,桃子也罢,不论身份地位,爹都没插手。唯独仕途一事,若再执拗……”

柳春娘没去打扰父子二人谈话。她先往卧房转了一圈,又喊来管家问过起居诸事,略翻了翻收支账目,便到厨房找杏子。

“在蒸蛋羹?你先忙着。”春娘舀水洗过手,从果盘中挑出串紫葡萄,坐在杏子旁边细心剥起葡萄皮。一颗一颗剔了籽放进白瓷碗里,翡翠球一样。

杏子唤了声伯母,收拾好案上摆设,坐下来陪她剥葡萄。

“思春他……很随他爹。”春娘眼里蕴满暖意,笑着说:“有夫如斯,此生足矣。杏子,他会好好待你,你也要好好待他。还记得先前叮嘱你的那些话么?”

杏子点头,复低下去,喃喃道:“薛伯父好像很生气。如果思春君有什么为难的地方,杏子情愿回去坐牢。请您劝劝薛伯父。”

“唉,一个老傻瓜,一个小傻瓜……叫他们闹去吧,书房里没几件值钱器物。咱们剥葡萄。”春娘笑笑,拍拍杏子的手背,宽慰她:“好孩子,别担心。我儿遇事只是欠些火候,他收拾不妥时,我这当娘的自然出手。”

一时灶火旺了,锅里冒出热气。春娘掀盖去看蛋羹老嫩,瞧见案板旁边放着两枚空蛋壳,顶上敲出个小孔,雪白蛋壳被炭条涂成玩偶模样,煞是可爱。

杏子欠身道:“方才胡乱画的扫晴娘和扫晴郎。”

“原来蛋壳上是一对佳偶呵。”春娘放下蛋壳,评道:“可惜易碎。”

佳偶易碎绝不是好兆头。杏子怎知柳春娘素日里的那些讲究,想起这种不祥的事,登时慌了神,忙不迭行礼道歉解释:“杏子没那意思……杏子再也不敲鸡蛋画玩偶了……”

“易碎的东西,更应悉心呵护。”春娘转过身,虚扶她一把:“不必如此。”

第二十四章

剥完一串葡萄,春娘端着碗推开了书房的门,里面煞气正重。

“夫君略胜一筹?”她笑盈盈走到薛老爹身边。

薛老爹叹道:“儿子执意辞官去波斯,你管管他。”

“这有何难?请假便是。”春娘端正坐在书案前,笑他父子二人放着光明大道不走,偏要钻进牛角尖去吵架。

可是,去波斯走个来回外加办点私事,少说也得小半年。薛老爹不赞同,摇头道:“病假超过百日,会遭吏部除名。这个孽子,气死我这当爹的,叫他报上三年丁忧逍遥去吧。春娘,我们回家再生一个,不要他了……”

春娘嗔他一眼,铺开竹纸,边写边说:“待我为儿子攒出往来波斯的行程。当旬休沐一日,当月急假五日。婚假可以有九日。”

东拼西凑,这才一十五天。薛老爹摇摇头,差的不是一天两天。

“再报上他贺姨父家的闺女出阁,又是五日。”春娘气定神闲,继续算道:“我跟你爹正好借这机会出去走动走动,往钱塘一带游玩。儿啊,你只说父母已迁去淮南居住,讨个定省假,三十五日讨足了。途中染疾,再告病假九十五日。”

只要请假的表函掐准日子递上去,足有一百五十天可供他调度。

“够用么?剩下的事项,自去打理吧。临走前跟京兆尹商量好,别出岔子。”春娘搁下笔,笑问儿子:“几日未见,你竟连这点小事也掌不住了?单单一枚小杏子就把我儿子迷的七荤八素,定力实在堪忧。让你爹好好教教你。”

薛思春自知欠妥,低着头没言语。春娘寻思他同波斯小王子私交甚好,估计他应下这事时也捎带了几分主动帮忙的缘由。见儿子不吱声,她把那碗剥好的葡萄往前推了推:“去便去吧,路上小心。明天到你爷爷那里说一声,带两三位老伙计,让他们顺路收些货。”

薛老爹仍然余火未消。瞪了儿子几眼,他把瓷碗划拉到自己面前,拿小勺舀了一颗葡萄喂到春娘嘴边:“别宠他,叫他自己剥去。”

“爹,娘剥葡萄本来就是给您吃的,没宠我。”薛思春捂住眼睛站起来,伸出胳膊摸索着向书房门口走:“书房让给您了,儿先告退。”

“敢编排你老子?小子找打!”薛老爹捶桌子撵走了儿子,把座椅往春娘那边挪近些,换上笑脸欣欣然问道:“果真是剥给我的?”

春娘戳戳他的胸膛,轻声责问:“夫君好记性……当年不是你念着‘吃葡萄不吐葡萄皮’教他说话?教差了我的儿子,他爱带皮吃的习性至今改不过来。”

“早知如此,当年我该编几段入仕升官的童谣天天念,春娘,你听这句:‘小小子,穿紫袍,佩金袋,去上朝’,如何?”薛老爹觉得还算顺口:“等抱上孙子,就这么教!”

训归训,临走时,薛老爹把儿子拉到一旁,语重心长教导几句“小娘子们……如此这般……”才离开。波斯小王子躺在院子里煞有介事地“夜观星象”,等他们走后,又去纠缠学法曹,嚷嚷着挑灯夜战九宫格。

“改日把。今晚我等人。”薛思春拍拍他的脑袋,独自回屋静坐。

坐到三更天,屋里还是他一个人。

*

“杏子,三更了。”叮当转着枚大铜钱,提议抛铜钱决定。

地上放着两尊陶俑,不足两寸高,是琉璃铺子里赶工烧的小样。一个是笑俑,长袖高高扬起,烧作舞蹈状。另一个是哭俑,按叮当的意思,做成了伏着身子掩面痛哭的模样。叮当去退单子时,订金无法退还,她索性把它们带回来当摆设。

叮当抬手抛起大铜钱,看着它滴熘熘滚到杏子脚边转个不停:“杏子,赶紧决定,再过俩时辰天都亮了。我在哪里都是小百姓,无所谓。不像你,一回去就有数不清的田地,以吾池氏尊贵的国戚身份,杏子说不定还能入宫为妃。如果决定不了,干脆闭上眼睛扔铜板,听天由命吧。”

“我想回去,奈良毕竟是故乡。”杏子别过脸。

叮当叹气道:“那洗洗睡觉,别惦记思春君了。六月搭船出海,回奈良禀明一切,说出遣唐使的孩子们困于何处,请各家出钱赎人,也算做件善事。不过,以前曾有花魁托商户往亲戚家中捎口信,都没了下文……对他们而言,比起搭救无关紧要的女孩子,在奈良享受她落难父母遗下的财产更好吧?何况这女儿曾流落花楼呢。”

是啊,这么多年,从来没有人到长安打听她们的下落。隔着海,音讯难通,而且商路也不大太平,久未有使团入唐了。杏子心道,等奈良派出下一批遣唐使,她就能搭官船安全返回故里。可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等到!

“我想回去,但我害怕回去。”杏子捡起那枚铜板,对叮当说:“船上鱼龙混杂,万一他们生出非礼的念头……你我白白受辱。听说海路凶险,不仅风波难测,食物也载不了多少,每天只能吃两顿酱菜。如果惹恼船主,连水都喝不到……叮当,我害怕。”

“思春君待我不薄,应该留下。”她垂首,仍有不安:“如果留下来,年长色衰,无法讨思春君的欢心时,想回奈良都回不去了。叮当,你知这里异族通婚的苛刻规矩么?我们在长安,终究是异族。若真到了被嫌弃的那一天,我连亲生的孩子都没法再看一眼。”

前也怕,后也怕,索性听天由命吧。

“叮——”

铜板朝背后高高抛起,在空中飞速旋过一道弧线,落在水磨青砖地面上,滚了出去。

“是正还是反?”杏子不敢睁眼,指尖都在发抖。

“马上揭晓。”叮当跑到屋角,看到那枚铜板停在哭俑面前。她捡起来,扭头告诉杏子:“杏子,铜板正面朝上!”

不过,两人很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:抛之前,忘记先定下“哪一面代表走,哪一面代表留”。再抛一次恐不灵验,叮当瞅瞅面前的陶俑,说:“杏子,趁你没看见铜钱,快从哭俑和笑俑中选择一个当作长安。”

杏子闭目答道:“奈良是春日里微笑的樱花,长安是残阳下哭泣的遣唐使。”

“它停在长安。”叮当点点头:“奈良是微笑着思念的方向,长安是令杏子哭泣的思春君。”

杏子不解,转过身问叮当为何这样说。叮当把那钱塞回荷包中,笑嘻嘻扮个鬼脸,学着杏子的腔调说:“思春君,请您轻一些。”

“杏子,你这会儿去找他,必定留在那屋里过夜了。”叮当坐到杏子旁边说了几句私房话,悄声嘱咐她:“喝杯酒壮壮胆再去吧,过夜时……小心疼得流眼泪。”

“唉,别乱说。在他家里不比葵屋,我不怕过夜,怕被旁人看低了。叮当,我是不是该矜持地推开思春君呢?”现在该去回复思春君了。杏子心里总算择出个归宿。

她摇摇头,把出海之事存入记忆。

叮当送到门口,挥手说:“推开他。中原有句话,叫欲迎还拒。”

*

波斯小王子和思春君在灯下拼九宫格。

他也不知道为甚非得在三更半夜跑到法曹面前,问他为什么还不睡。但是,抢法曹的糖、占法曹的床,这些事情他统统拿手。

“我填好了!九九八十一格!”波斯小王子揉揉眼睛:“法曹,给本王笑一个。”

“殿下不必陪卑职熬夜。”薛法曹要收九宫格,外面传来木屐踏在石板路的脚步声。

那孩子听到门响,抬头见是杏子。他打了个呵欠,耸耸肩:“法曹,原来你在等我的爱妃呀?困死本王了。你们二人有事快说,本王尚有一局九宫格要请教法曹。”

杏子有些意外。她先朝王子行过礼,不敢打扰他同思春君议事,匆匆说了句“愿意留下来还债”,便恭敬地欠身告辞。

“爱妃慢走。”那孩子趴在桌上目送杏子。

“我送你回屋。”薛思春推开屋门,护在她身后。

走了一小截甬路,回头看看已经远远超出波斯那孩子的视线范围,薛思春紧走两步,张开胳膊把杏子箍在怀里。

“客房没有人。”他偷腥似的,拥着杏子直往树荫里靠。

杏子伸手摸摸他的脸,拒绝了这次邀请:“殿下还在等您。天晚了,今夜请思春君先放过杏子吧……否则明天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同厨房里的老叔相处,他们会笑话杏子么?”

“他们大概正在笑话我,笑我怎么还没吃掉你。”念及夜已浓深,薛思春怜她夜半乏困,有心爱惜,便点头应下来:“早点休息,我图的不是一夜欢愉。”

回到杏子住处,薛思春一眼看见屋内搁着两个陶俑。

那一对当作小样用的陶俑未上釉,灰头土脸,在满屋子精巧摆设里显得格外扎眼。薛思春问此物从何而来,叮当照实答道:“西市胡商琉璃铺订做的。它们样子挺好,就摆上了。”

“这是陪葬明器!哪家损人的铺子?该罚,该封!”薛思春努嘴,示意叮当赶紧把陶俑扔掉。

叮当忙解释一番,说它连三彩都没涂,只是小样,算不得明器。又讲那位莎掌柜教她如何趋吉避凶:“思春君您别生气,叮当为它们缝件红袍即可。”

“此乃大忌,胡商不懂。”薛思春叮嘱杏子早睡,他一手一个抓起陶俑去处理。

第二日早晨,薛思春骑马到京兆府点卯。

难得波斯王子没睡醒在家里补觉,他和京兆府的同僚们能安生办上一天差。途经西市口时,薛法曹不经意间把陶俑这件事放在了心里:“身在异乡煳口不易,需得提醒那商客一二句。”

然而天色还早,尚未开市,没法进去找人。他的热心肠只得先搁到一边。

请假之前,该交接的差事必须归整好。在衙门里忙到晌午,衙役拎来偌大食盒,足足装了五层,香气四溢。六曹皆围过去,齐刷刷望向京兆尹:“头儿,您从哪个酒肆点的菜?今日格外香啊!”

“薛法曹府上送来的。”衙役放下食盒,道明来历。

刘户曹迫不及待打开盖子往外端菜:“波斯王子买的吧?小薛,跟着殿下很享福嘛!他今天没来这里玩耍,酒菜倒是没亏待咱们,不枉京兆府上下陪他拔河蹴鞠累到腿抽筋。”

一盘一盘摆出来,底层却没碗碟,只放了两个空蛋壳。

薛法曹拿在手里翻检看过,会心一笑:“扫晴娘。”

第二十五章

傍晚时分,薛思春顺路从西市买了些新摘的蟠桃、芦笋与胭脂、糖人、弹珠子等物,装了两大包挂在鞍上,一路逛至那家琉璃铺前。

“就是此处。”薛思春看清牌匾,他来提醒一句话就走的,连马也没拴,站在外头冲里喊:“掌柜的,在吗?”

“来啦!”年轻的女掌柜迎到门口,笑问这位客官想买点什么。

薛思春愣住了,眼前这位胡商,同波斯小王子相貌无二。他迅速回过神来,抱拳行礼道:“哦,家中有笔陈年帐务,特来寻令尊核对。”

“帐?我们没欠过钱,客官莫讹人。”她伸手对薛思春说:“可有凭证?”

“十几年前在波斯贩货时的老帐了,敢问老掌柜健在否?”薛思春仔细打量她几眼,愈发觉得容貌与那孩子十分相像。而且,那孩子的母妃正是东瀛琉璃商之女。

待他被引入后院,薛思春立刻察觉出这件铺子隐约透着股怪异。打坯和泥的伙计,个个精壮彪悍,胳膊赛过小腿粗。生成如此健硕体魄,无论从军还是到镖局去,都胜过在一间琉璃铺打杂。

水井旁蹲着个干瘦老波斯,警惕地扫了他两眼。

“戒备森严。”薛思春估量一下,几乎确定屋里老掌柜的身份就是王妃。

迈进门槛,坐在窗下纳鞋的妇人果然满头乌发,并非波斯籍。

“在下京兆府法曹薛思春。”他报上名号,拱手道:“有一事相询。”

*

辞别经营琉璃铺的母女二人,薛思春返回点心店里,将各色蜜糖格外多买了几斤。回到家,他拎着满兜吃食,先去找波斯小王子。

“哎,哎!思春君,杏子正在后院等……”叮当在门口接过菜蔬,紧喊慢喊,只赶上了思春君大步离去的背影。

“你们先吃饭吧,不用等我。”薛思春挥挥手,命人备车。

思春君竟然没往杏子屋里走!叮当心中小鼓直敲。杏子中午刚给他做了可口的饭菜,晚上他连句“辛苦”都没说。不但如此,还要跟小王子一起出门鬼混。哼,一定是鬼混,叮当咬牙想:两个人以前还结伴逛过葵屋!

“这怎么行。杏子,你不能再等了,杏子!”她转身就往后院跑。

波斯小王子看见那一堆甜食,两眼放光,拍手跳起来攀到他背上:“法曹,你们今天在京兆府斗鸡啦?法曹赢了多少钱肯买下半个铺子的糖块?啧,摩揭陀国进贡的大菠萝……法曹,老实交待,这贡品从哪里偷来的?”

“各国贡品暗里都有宫人偷着买卖,不稀奇。端午宴上见你喜欢吃,我去问过价钱。”薛法曹拿签子叉住,递给他:“殿下,下来用,别扎着手。”

那孩子闭着眼嗅嗅甜香气,满足地“姆”了好几声。

有奶便是娘,有了好吃的便好哄了,他本就是个小孩子心性啊……薛法曹揉揉他的脑袋,笑道:“吃完我带你出去玩。”

他把波斯小王子带到了西市。

那孩子尚不知情,在马车上咂着糖,慢条斯理地填九宫格。薛法曹坐在旁边,已然瞧出机关所在,略略指点了他几步。车轮停下时,薛法曹掀起布帘一角,喊他来看。

街对面,一家铺子忙进忙出,十几名伙计正在装车。

“殿下,别出声。等会儿你就看到了。”薛法曹伸手捂住他的嘴以防万一。那孩子听话地偎在法曹怀里,只当是什么好玩的公务,歪着脑袋从帘子缝里四处张望。

琉璃铺内走出一名干练少女,扶着个戴帷帽的妇人。

半个时辰前,那妇人迫他立下誓言:“如有泄露,天打雷噼。”可惜这法曹不信那一套,转身就把王子带了来。

“是殿下的母妃和王姊。”薛法曹轻声解说:“我不知其中有什么缘由,但请您放心,酒井妃和莎子公主过得很好。”

波斯王子瞪大眼睛,怔怔盯了片刻,脑中恍然转过弯来,法曹带他见的人是血肉至亲!他张嘴要喊,只能发出些“呜呜”的声响。伸手去拍车壁,却被薛法曹钳得结实。那孩子咬住法曹的手指,弓起身子想挣扎开,奈何敌不过法曹。他泄了气,齿下狠命用劲。

低低的语句绕在耳边:“殿下,别动。他们刀上涂过毒,乖,别动。”

铺门关闭,铜锁落下。路边摆摊的老街坊见状,问那年轻女胡商:“呦,掌柜的,关门摘匾……买卖停了?兴师动众这是去哪儿呀?”

“走亲戚。”车上随便答了句,那队胡商赶着牛车缓缓离去。

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姐姐消失在街口,波斯小王子哭断了气:“母妃被那伙人挟持?放开我,我要见母妃!法曹你敢拦本王,本王砍掉你的脑袋,呜呜!”

“你娘这是为你好,她安全得很,少给她惹麻烦。有什么事,回波斯问你爹去。”薛法曹拉下脸,把他牢牢按在座位上,唬道:“听话,否则不告诉你她们去了何地。”

“法曹知道?”他忙问。

“已经遣人跟踪了,她们也许去洛阳重新开铺。”薛法曹塞给他一块糖,叹道:“探明之后,我会给你往波斯捎份地图。”他拿起车内的九宫木格,边摆边说:“谨慎起见……地图刻在它后面吧。殿下记清楚这一局的摆法,摆错可就拼不出图了。”

抬头看到他两眼不安分地转来转去,泪花还没散。薛法曹正色道:“想都别想离家出走。这是你们波斯的内务,殿下最好回去找波斯王寻个好结果。”

“母妃和大公主,先替本王罩着些。我迟早会来接她们。”那孩子并非愚笨,想通了利害,也就渐渐安静下来,认真去记九宫格。

他火急火燎要回波斯,折腾法曹家的仆役们累了个通宵赶着收拾出行装。薛思春将他送回驿馆,行到半路,那孩子忽然扭头问:“法曹,你觉得我姐姐好看么?”

“她很美。”薛法曹点头称是。

“比杏子好看么?”他又问。

“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。若问哪个更好看……”薛法曹听着话里有话,答道:“千万别动什么指婚的念头,我已经有杏子了,不去波斯当你姐夫。殿下,姻缘这种事,终究落在缘字上,合眼缘自然好看。大公主乃窈窕佳人,一定能觅得东床婿。”

小王子撇嘴,定要让他分出高下:“答非所问,本王不满意。公主好看还是杏子好看?”

“好吧,大公主貌若天仙,胜过杏子。”薛法曹少不得夸赞几句。

“算你有眼光,本王满意了。”那孩子握住缰绳勒紧,高声吆喝:“驾!”

薛思春从未见他飙马,唬了一跳,忙夺过缰绳抖了抖,让坐骑放缓速度:“吁——殿下,小心路旁的行人。您坐好,执缰这种差事,还是卑职来吧。”

“我是威风的王子,理应白马金辔,潇洒过市!”他固执地挺了挺胸。

“噗,好吧好吧,殿下八面威风、玉树临风、举步生风、风流倜傥。”虽不知道他又犯了哪门子小脾气,见不到母亲这件事该体恤些。薛法曹依然伸胳膊护好他,笑着说:“祝殿下一路顺风。还有,回去之后吃了甜点心记得用盐水漱口。”

没料到马鞍上的那一位更恼了,头也不回,振臂嚷嚷道:“谁吃甜点心了?威风的王子大口吃肉,大碗喝酒,从不碰甜食!”

“悄悄吃两块无妨的。”他凑到那孩子耳边说:“等下过霜,柿饼就能吃了。看在咱俩的交情上,我叫杏子多买些,托商队给你送去。”

“本王子不吃!”那孩子鼻孔里哼出一声。

薛思春点头道:“如此也好,蛀牙国王的确有失庄重。猎下白虎皮子一定送你。”

到了驿馆,那孩子走得颇有几分大丈夫气概,手向后一挥,把法曹留在了馆门外。薛法曹驻足空立半晌,翻上墙头,四处查过馆内侍卫之后才离开。

*

杏子晾干头发,褪去最后一件贴身小衣,赤条条钻进纱帐内。

薄薄的棉衾搭至胸口,榻上便丰盈起来。她侧身而卧,拢起散落在枕边的几缕青丝,怀着甜蜜又安稳的心情,隔帐守候。

叮当说思春君携王子殿下逛花楼,她笑叮当爱想歪。待二人回来,果然没那种事。王子殿下匆匆搬走,杏子心中不免雀跃:“思春君终于清静了。”

柿子木矮几上的油灯只留了一盏,豆光细小,昏黄光晕安静地洒在清酒杯里。杏子闭上眼,希望一睁眼就能看到思春君。

屋门槽内的木轴“吱呀”扭动,薛思春推开半扇,嗅到淡淡的香粉味。

纱帐之中,月白色的薄衾下软篷篷,像裹着一团白棉花。她睁开眼,抿嘴笑了,撩起帐子一角,含情睐眼勾去。

“杏子?”薛思春不觉牢牢关上门,心里狂跳着。这算是她主动投怀送抱么?

“思春君……”杏子放下纱帐,身子往被中滑去,大半个脸都遮住了,只露出晶亮的双眼,一眨不眨凝望着思春君,向他发出邀请。

薛思春“嗷”地一声扑了过去。

屋中光线暗,他只顾着饿虎扑食,没提防脚下,不幸被暗处一方桌角绊个踉跄,眼看着眉角就要撞到前面的油灯。

薛思春下意识地以手护头,往旁边一滚躲了去。他撑开胳膊缓那冲劲,半个臂肘擦在砖面上,多少蹭破些油皮。

“我亦见血,甚是公平。”他自嘲着站起来,就地解开衣衫。

“倒霉的思春君……要紧么?没碰到你的‘人参’吧?榻前还有矮几和坐墩,小心再绊倒。”杏子趴在榻沿,笑着伸出手:“我先预备着扶住你。”

薛思春闻言,脚孤拐一瘸,叫声“不好”,整个人又往前栽去。

“呀!”杏子大吃一惊,以为思春君真伤到了腿脚,慌忙撩开纱帐,想要接住他。

那厮却稳住身形,反手将她揽了,一边细赏红杏泄春光,一边摩挲着怀中人光熘熘的嵴背和腰肢,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,俯首抵在她额头,缓缓问:“小杏子,喜欢人参么?”

“嗯……”小手顺着滑下去,隔了亵裤,悄悄握住他腿间滚烫的那处。

噙了舌尖,并肩叠股,呢呢喃喃一对新燕。

若问良辰几更天?

巫山云雨欢喜天。

*

灯暖,

影乱,

正文完。

*

(= =|下面是非正规抽风番外)

薛思春-这就完了?吃杏子的三十六计呢?

杏子-这就完了?推人参的七十二招呢?

作者-呃,后来还有,还有……听我胡诌……

后来,杏子和思春君度过了美好的一夜、两夜、好多好多夜……(略)

薛法曹在长安遇到了骆驼案、诗集案、寻宝案、好多好多案子……(略)

他们春天赏花,夏天吃瓜,秋天打猎,冬天天气冷,更该抱抱取暖什么的……(略)

其他人咧?

其他人各自行走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,

或遇见了,笑着远远打个招唿:“嗨,你也在呀?”

或走远了,笑着远远挥挥右手:“拜,要幸福啊!”

就像九宫格,每个格子都有机会遇见大把的数字,却只能填入最合适的那一枚。

就像哭笑俑,一掬细土,开心了,它做出来就是笑俑,伤心了,它做出来就在哭泣。

就像鲤鱼幡,有鱼爸爸,鱼妈妈,鱼宝宝,哪怕离了水,也要聚在一起,哪怕天天灌西北风,也要高高飘扬,为着鲤鱼跳龙门的梦想。

就像和果子,比起花,还是团子好哦~

就像扫晴娘,太阳天,下雨天,有扫晴郎陪着,天天都是欢喜天^0^

*

最后的北极冷笑话:

问:倒霉的思春君有了杏子以后,为什么不再是倒霉的思春君了呢?

答:因为“杏子”等于“幸字”,倒霉的思春君有了“幸”字,就是幸运的思春君,幸福的思春君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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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食色杏也》完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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